破旧的长途汽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省级公路上颠簸前行。车窗密封不严,刺骨的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哨音。车厢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汗味,还有乘客携带的活鸡偶尔发出的“咯咯”声,混合成一种九十年代中国乡镇公路上特有的、粗粝而鲜活的画面。
我靠窗坐着,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她围巾和书的旅行包,仿佛那是某种护身符。窗外的景色,从清河市郊略显萧条的厂区与农田,逐渐变为纯粹的、冬日的北方荒野。枯黄的草甸覆盖着残雪,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掠过几座低矮的、泥土坯砌成的农舍,烟囱里冒着稀薄的炊烟。
随着车辆深入邻省,地貌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平原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路况也愈发糟糕,剧烈的颠簸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我无暇顾及身体的不适,全部的思绪,都系在前方那个陌生的目的地,和那个即将见面的、只在纸上与记忆中存在的姑娘身上。
她会收到我的信吗?
她会在镇上的车站等我吗?还是会刻意回避?
我们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好,秦雪娇同学,我是刘致远。”——太正式,太傻气了。
直接叫她“雪娇”?——似乎又太过亲昵唐突。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心脏在期待与紧张的拉锯战中,时而狂跳,时而漏拍。我试图通过观察窗外流动的风景来分散注意力,但目光所及的一切——掠过的一片萧索的树林,一个背着柴禾踽踽独行的老农,甚至路边一闪而过的、写着“柳溪地界”的斑驳木牌——都能瞬间将我拉回对即将到来的会面的臆想与焦虑之中。
汽车在一个尘土飞扬的简陋路口停下,司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粗声喊道:“柳溪!到柳溪的下车嘞!”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到了?这就是柳溪?
我拎着包,有些踉跄地跟着几个本地人下了车。所谓的“车站”,不过是路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连个遮风挡雨的棚子都没有。寒风立刻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噤。
我站在路边,茫然四顾。这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小、还要破旧的小镇。低矮的房屋沿着一条不算宽阔的泥土路两侧延伸,大多是灰扑扑的砖瓦结构,偶尔有几间土坯房。路面上牲畜的粪便与垃圾随处可见。空气中飘荡着燃烧秸秆的呛人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潮湿的霉味。远处,隐约可见连绵的、覆盖着稀疏植被的丘陵。
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那个在信中与我谈论《百年孤独》、谈论里尔克、眼神清澈如秋潭的秦雪娇,就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个看起来几乎与世隔绝、充满乡土气息的地方?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混杂着某种理想照进现实的失落感,悄然漫上心头。
那么,她人呢?
我踮起脚尖,在稀疏的下车人流和几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穿着臃肿棉袄、好奇打量我的本地人中寻找。没有那个想象中的、白色的、清丽的身影。
她没来。
是信没收到?还是……她选择了回避?
一股冰冷的失望,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刺骨。我像个傻子一样,孤零零地站在这个陌生的、荒凉的路口,之前所有的勇气和期待,仿佛都被这现实的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