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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的时光,在清河市这座因纺织业兴衰而显得愈发沧桑的城市身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刘致远选择乘坐K字头的慢车返乡,这趟列车还是十五年前的班次,只是车厢更加破旧,座椅上的绒布磨损得露出了黄色的海绵。他刻意选择这种方式,仿佛要让自己重新体验当年那个怀揣着迷茫与不甘,悄然离去的年轻人的心境。

列车在晨雾中缓缓驶入站台,熟悉的,带着棉絮和浆纱特殊气味的风灌入车厢,瞬间激活了刘致远记忆深处那些几乎要被遗忘的片段。他提着一个半旧的皮质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公司这些年的审计报告,上市招股书复印件,以及一份正在洽谈的跨国并购项目意向书。这些文件沉甸甸的,记载着他十五年来奋斗的轨迹,也提醒着他此次返乡肩负的责任。

站台上方,清河站三个毛体大字比记忆中更加斑驳,铁制的站牌在秋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内袋,那张边缘已经磨损,颜色泛黄的站台票依然妥善地躺在那里。这张票根,是他青春时代迷茫的见证,也是他人生转折点的物证。

文化局那栋苏式老楼在周围新建的高层建筑映衬下,显得格外矮小破败。墙面上大块大块的水刷石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老人皮肤上的老年斑。走进幽深的走廊,墨绿色的墙裙油漆剥落得更加严重,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旧纸张、消毒水和潮湿霉菌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计划经济时代机关大楼特有的。

同志,您找谁?门卫室探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孔,警惕地打量着他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

我找文艺科马科长,办理离职手续。刘致远平静地出示身份证。

年轻门卫困惑地翻看着登记簿:马科长早就退休了。现在文艺科是张科长负责。

张姐...刘致远微微一怔,时光的流逝感突然变得具体起来,那就找张科长吧。

走在熟悉的走廊上,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依然会产生空旷的回响。只是这一次,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与十五年前那个怀揣着尼采诗集。脚步轻飘的大学毕业生形成了鲜明对比。走廊两侧办公室的门大多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依然摆放着老式的木质办公桌,绿色的铁皮文件柜,以及那些正在伏案工作的、神态安详的身影。这一切,仿佛被时光遗忘在了某个角落。

张姐的办公室还在走廊尽头那个朝北的位置。推开门,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子正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先是流露出公务性的询问,随即猛地睁大,手中的鼠标地掉在桌上。

刘...刘致远?她站起身,声音因惊讶而微微发颤。

张姐,好久不见。刘致远微笑着走上前,注意到她眼角深刻的鱼尾纹和鬓角若隐若现的白发。

真的是你。张姐绕过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仔细端详着他,在《中国企业家》杂志上看到过你的专访,没想到你看起来比照片上还要精神。

我们都变了。刘致远轻轻摇头,目光扫过她桌上那台老旧的cRt显示器,只是这间办公室,好像被时光凝固了。

张姐苦笑着指了指墙角新装的空调:也就多了这个。你走后第三年装的。

寒暄过后,张姐从档案柜最底层找出他的档案袋。牛皮纸袋已经泛黄发脆,封口处的糨糊早已干裂,上面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墨迹已经褪色。

其实你的编制一直保留在局里。张姐一边填写《离职申请表》一边说,很多人都以为你只是停薪留职,下海试试水。没想到...她停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一试就是十五年,试出了个上市公司老板。

刘致远在离职申请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上微微停顿。这个签名,意味着他与体制内身份的彻底告别,也意味着他对自己人生选择的最终确认。表格需要填写离职原因,他犹豫片刻,写下了个人发展四个字。

老马科长前年去世了。张姐突然说,声音低沉下来,肝癌晚期。临走前还在病床上提起你,说你是他带过的最有思想,也最让他惋惜的年轻人。

刘致远沉默地点点头,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和和气气拍着他肩膀说慢慢来,不着急的老科长的面容。那个曾经给予他父辈般关怀的长者,已经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老赵呢?就是总端着搪瓷缸看报纸的那位。

退休五年了,现在每天雷打不动地去人民公园下棋,听说已经是公园棋坛的四大天王之一了。张姐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他孙女去年考上了北大,逢人就说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办完所有手续,张姐执意要送他出门。在楼梯口的转角处,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要把老太太接走?

是,接到古城和我一起住。

张姐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既然回来了,去看看秦雪娇吧。她这些年过得不太好。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记重锤击在刘致远心上。他点点头,没有多问,但内心已经掀起了波澜。

纺织厂家属院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不堪。那些曾经象征着工人阶级荣耀的红砖楼房,如今外墙爬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缝,有些窗户用塑料布或硬纸板封着,在秋风中发出寂寞的声响。楼道里的杂物堆积得更多了,空气中除了记忆中的饭菜香味,还混杂着老人特有的气息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推开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母亲正坐在窗前缝补一件旧毛衣。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勾勒出一个瘦小而佝偻的轮廓。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眨了眨,花了些时间才认出儿子。

致远?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双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了擦,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来接您。刘致远放下行李箱,去古城和我一起住。

母亲愣住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嘴唇微微颤动:你爸他...

我知道。刘致远轻声打断,走上前握住母亲粗糙的手。三年前父亲因突发脑溢血去世时,他正在巴黎与LVmh集团洽谈一个关键订单,没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这个遗憾,像一根刺始终扎在他心底。

母亲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父亲的黑白照片挂在床头正中央,前面摆着一盘新鲜的苹果和一只小香炉。照片里的父亲依然用那种特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只是岁月的沉淀让那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和与包容。

你爸临走前说,他不怪你。母亲抹着眼角,他说你有出息,比他有出息得多。只是...只是他没能亲眼看到你今天的成就。

简单收拾行李时,母亲的表现让刘致远心酸。她只带走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一本厚厚的相册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盒子。锁门前,她久久凝视着这个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抚摸,最终轻轻地,几乎是虔诚地带上了门。

按照张姐给的地址,刘致远找到了秦雪娇现在的住处。那是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低矮的屋檐下密密麻麻地挂着晾晒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煤球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男孩,瘦瘦的,眼睛很大,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穿着体面的男人。

请问秦雪娇在家吗?

男孩回头朝屋里喊道:妈,有人找。

屋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虽然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过早斑白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但刘致远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扎着马尾辫,喜欢在图书馆看书,眼睛里总是闪着光的秦雪娇。

你是...秦雪娇眯着眼睛,在逆光中仔细辨认,突然愣住了,刘致远?

是我。刘致远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回清河办事,顺路来看看你。

屋子很简陋,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墙上贴满了孩子的奖状,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摆着一个插着塑料花的花瓶。

听说你在古城做得很大。秦雪娇给他倒了杯水,用的是印着广告的一次性纸杯,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你的报道。

还好,就是忙。刘致远接过水杯,注意到她手上粗糙的裂纹和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污渍,你呢?

下岗了。秦雪娇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学校撤并了,我们这批人被买断工龄。现在在万家福超市做理货员,一天站八个小时。

她的丈夫三年前因车祸去世,肇事司机逃逸,至今没有找到。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靠着微薄的收入和最低生活保障金度日。孩子很争气,成绩总是年级前几名,这是她目前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要是...要是当年...秦雪娇突然停住,摇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刘致远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年如果他们走到一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还在文化局写着永远写不完的简报,她还在小学校做自己的老师,过着和父辈一样能看到头的生活。他们可能会有一个孩子,每天为柴米油盐操心,为孩子的学习成绩焦虑,在琐碎中慢慢磨去所有的棱角和梦想。

这是我的电话。刘致远从西装内袋取出名片,在背面写下私人号码,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秦雪娇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烫金的头衔,苦笑着: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这句简单的话,让刘致远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真的没变吗?外表上,他从一个青涩的大学生变成了上市公司的掌舵人;但内心深处,那个渴望突破,不甘平庸的年轻人,是否真的已经消失了?

离开平房区,刘致远的心情异常沉重。同样是清河市走出来的年轻人,他们的人生轨迹因为十五年前的一个选择,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这让他不禁思考命运的偶然与必然,思考每个选择背后那看不见的重量。

母亲坐在去往火车站的出租车里,一直沉默着。直到列车驶出清河站,窗外的景物开始加速后退,她才轻声说:雪娇那孩子,命苦。当年要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刘致远明白那未尽之语。当年若是他选择留下,或许能改变一些什么,但也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多一个人被卷入生活的洪流。

回到古城,母亲对儿子的事业规模感到震惊。站在现代化厂区的门口,看着高耸的办公楼,整齐的厂房和进进出出的员工,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都是你的?她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是我们的。刘致远搀扶着母亲,以后您就住在这里,享享清福。

他特意为母亲准备了一套靠近厂区的公寓,装修精致,窗外就是精心打理的花园。但母亲总是坐立不安,现代化的厨卫设备让她手足无措,智能电视的遥控器对她来说如同天书。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阳台上,对着父亲的相片发呆。

我想回清河。住了一周后,母亲终于开口,这里太好了,太大了,我不习惯。我想念老街坊,想念那个小院子。

刘致远理解母亲的心情。对于在筒子楼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来说,这种现代化的舒适反而是一种负担,一种与过去生活方式的割裂带来的不适。

经过深思熟虑,他做出了妥协,在古城的老城区为母亲租了个带院子的小平房。母亲可以在院子里种菜,和邻居聊天,慢慢适应新环境。这个决定让母亲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安顿好母亲后,刘致远独自登上公司总部的顶楼观景台。夜幕下的古城灯火辉煌,与记忆中那个灰扑扑的清河市形成了鲜明对比。远处,公司的研发中心依然灯火通明,苏小娟的团队正在攻关一个新的技术难题;生产车间里,自动化生产线在夜色中继续运转;办公楼里,还有不少员工在加班加点。

他想起秦雪娇那双被生活磨去了光彩的眼睛,想起母亲面对现代化设施时的手足无措,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句不怪你。成功的背后,是无数个选择与舍弃,是许多不为人知的代价。

手机响起,是夜澜发来的消息:LVmh的新订单需要您最终确认,另外,证监会的反馈意见下来了,有几个问题需要紧急讨论。

刘致远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回复:明天上午九点,董事会会议室见。

生活还要继续,责任不能推卸。只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他允许自己暂时卸下企业家的铠甲,做一个会迷茫、会后悔、会思考生命意义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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