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藏身点比之前的阁楼宽敞舒适许多,有独立的卫生间,甚至还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但刘致远的心情却比之前更加沉重。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似乎都弥漫着红姐无形的掌控力。他知道,自己从一个相对被动的受庇护者,变成了一个主动的合作者,或者说工具。
阿坤依旧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态度比在阁楼时稍微热络了一点,但也仅限于此。刘致远试探着向他打听红姐的打算和莞城那边的情况,阿坤总是憨笑着岔开话题,或者直接说“红姐安排好了会通知的”。
这种等待,比在阁楼时更加煎熬。因为这一次,等待的不是未知的审判,而是指向明确的,充满危险的任务。
他利用这段时间,努力进行恢复性锻炼。伤口愈合得不错,虽然剧烈运动时还会隐隐作痛,但基本的行动已经无碍。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反复思考着红姐的意图。她为什么要如此积极地插手他和阿Kit之间的恩怨?仅仅是为了维护她那条街的“秩序”被冒犯?恐怕没那么简单。从她与赵志刚的对话,以及她对珠海旧事的了解来看,她与张志强,阿Kit这条线,可能早有交集,甚至可能存在利益冲突。帮他对付阿Kit,或许也是在清除她自己的障碍。
自己不过是恰逢其会,被她选中的一把还算锋利的刀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刘致远反而冷静下来。既然都是互相利用,那他也要想办法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和生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红姐终于再次出现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猛哥,以及一个刘致远没见过的,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一脸精明的瘦高个男人。
“阿远,伤养得怎么样了?”红姐在沙发上坐下,打量了刘致远几眼。
“差不多了。”刘致远活动了一下肩膀,表示无碍。
“那就好。”红姐点了点头,指了指那个瘦高个男人,“这是莞城过来的蛇仔明,他对那边熟。”
蛇仔明冲着刘致远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远哥,久仰大名啊。”语气带着点江湖人的油滑。
刘致远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明仔已经打听过了。”红姐切入正题,“‘丧狗’那伙人,最近确实在莞城活动,主要在樟木头和常平一带,倒腾些电子垃圾和水货手机。苏小娟前几天露过面,跟‘丧狗’见过一次,但具体落脚点还不清楚,那女人很狡猾。”
樟木头,常平……刘致远对莞城并不熟悉,只知道那是与深圳接壤,同样以外向型经济和“三来一补”加工贸易闻名的地方,九十年代初期同样鱼龙混杂,走私活动猖獗。
“红姐打算怎么做?”刘致远问道。
“直接去找‘丧狗’要人,不现实。那家伙是地头蛇,手底下亡命徒不少,而且我们跨区过去,容易引发冲突。”红姐显然早有谋划,“我的意思是,你和明仔先去莞城,摸清楚情况,找到苏小娟的确切位置。然后,我们再动手。”
让她动手?刘致远心中冷笑,说得好像是为了他一样。不过是想让他去当探路的炮灰,确认目标后,她再出来摘桃子,或者根据情况决定下一步。
但他没有反对。这本身也是他的目的。
“就我们两个去?”刘致远看了一眼油滑的蛇仔明,这家伙看起来不像能打的样子。
“明仔负责带路和打听消息,他门路熟。”红姐说道,“至于动手暂时不需要。找到人,确认位置,立刻通知我。猛哥会带人接应你们。”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刘致远:“阿远,我知道你想亲手了结恩怨。但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找到人,就是头功。后面的事,我们可以商量。”
话说得漂亮,但刘致远一个字都不信。不过,能先找到阿Kit,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好,我听红姐安排。”刘致远再次表态。
“那就这么定了。”红姐站起身,“你们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明仔,阿远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出了岔子,我唯你是问。”
蛇仔明连忙拍着胸脯保证:“红姐放心。莞城那边我熟得很,保证把远哥照顾得妥妥当当。”
红姐不再多言,带着猛哥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刘致远和蛇仔明。
蛇仔明凑过来,递给刘致远一支烟,被刘致远摆手拒绝后,自己点上,吐着烟圈说道:“远哥,放宽心,莞城那边我熟门熟路,‘丧狗’那点底细,我门儿清。只要那个姓苏的女人还在莞城,挖地三尺我也给你找出来。”
刘致远看着他那副夸夸其谈的样子,心中并不完全信任,但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
“明哥,到了那边,怎么着手?”刘致远问道。
“简单。”蛇仔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丧狗’主要在两个地方活动,一个是樟木头的旧电子市场,一个是常平的一些地下酒吧。我们先去这两个地方转转,找相熟的人打听打听。那种女人,长得漂亮,又跟‘丧狗’扯上关系,目标很大,不难找。”
计划听起来很粗糙,但似乎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蛇仔明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载着刘致远,驶向了莞城方向。
路上,蛇仔明嘴巴没停,不停地吹嘘自己在莞城如何吃得开,认识多少大哥,办成过多少大事。刘致远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心里却在盘算着到了莞城后的具体步骤。
他不能完全依赖蛇仔明。这个人太油滑,不可靠。他必须有自己的判断和准备。
进入莞城地界,景象与深圳关外有些相似,到处都是厂房、工业区,但整体规划似乎更加杂乱,空气中弥漫着工业粉尘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蛇仔明轻车熟路,直接将车开到了樟木头一个规模颇大的旧电子市场。市场里人声鼎沸,各种摊位林立,堆满了废旧电器,电子元件,电路板等等,不少人在里面淘货,交易。
“这里水很深,很多货来路不明。”蛇仔明低声对刘致远说道,“‘丧狗’在这里有几个摊位,专门处理一些‘特殊’渠道来的电子垃圾和翻新机。”
两人在市场里转悠起来。蛇仔明显然对这里很熟,不时跟一些摊主打招呼,递烟,看似随意地闲聊几句。刘致远跟在他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也试图从那些摊主和顾客中,寻找阿Kit或者可疑人物的身影。
转了大半个市场,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反馈都差不多,最近确实见过‘丧狗’,但他身边没跟着什么特别漂亮的女人。
“看来不在这里。”蛇仔明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走,去常平那边看看。那边酒吧多,晚上才是他们活动的时候。”
两人离开电子市场,又驱车赶往常平。
常平镇比樟木头更加繁华,酒店,歌舞厅,酒吧林立,霓虹灯招牌在白天也闪烁着诱人的光芒,透露着一种畸形的繁荣。这里是着名的“娱乐之都”,吸引了周边城市乃至香港的许多寻欢客。
蛇仔明带着刘致远,在几条着名的“酒吧街”附近转悠,进出几家他“相熟”的,看起来不那么正规的酒吧和茶座,向里面的服务员打听消息。
然而,结果依旧令人失望。没有人看到过符合阿Kit特征的女人出现在‘丧狗’身边。
一天奔波下来,毫无收获。
晚上,两人在常平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蛇仔明显得有些烦躁,不停地抽烟。
“妈的,那娘们藏得够深的。”蛇仔明骂骂咧咧,“‘丧狗’那边我也托人问了,都说没见过。难道消息有误?或者她已经离开莞城了?”
刘致远没有说话,他靠在窗边,看着楼下灯红酒绿的街道,心中同样充满了疑虑。
阿Kit既然来找‘丧狗’办事,不可能不露面。要么是赵志刚说了谎,要么就是阿Kit极其谨慎,只与‘丧狗’单线联系,并且隐藏得很深。
“明天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刘致远沉声道,“或者,想办法直接接触一下‘丧狗’的人。”
“直接接触?”蛇仔明吓了一跳,“远哥,这太冒险了吧?‘丧狗’那家伙疑心病很重的!”
“总不能一直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刘致远语气坚决,“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约到‘丧狗’手下有点分量的人出来,探探口风。钱不是问题。”
他从红姐给的活动经费里拿出了一沓钱,放在桌上。
看到钱,蛇仔明的眼睛亮了一下,犹豫了片刻,一咬牙:“行。远哥你够胆色。我试试看。我认识‘丧狗’手下一个叫‘肥膘’的马仔,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明天我约他出来喝个茶。”
第二天上午,蛇仔明出去活动了。刘致远独自留在旅馆房间里,心中并不平静。直接接触对方的人,风险很大,很容易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暴露自己。但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红姐在等着消息,而阿Kit如同幽灵,多耽搁一天,就可能多一分变数。
中午时分,蛇仔明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兴奋。
“远哥,搞定了。”蛇仔明压低声音说道,“下午三点,街口那家‘好运来’茶餐厅,肥膘答应出来聊聊。”
“干得不错。”刘致远点了点头,“他知道我们的目的吗?”
“哪能啊。”蛇仔明连忙摆手,“我就说有个深圳过来的老板,想跟他谈点生意,关于一批‘水货’手机的渠道。他一听有钱赚,屁颠屁颠就答应了。”
下午三点,刘致远和蛇仔明准时来到了“好运来”茶餐厅。餐厅环境嘈杂,烟雾缭绕。在一个靠角落的卡座里,他们见到了那个叫“肥膘”的马仔。
人如其名,是个三十多岁、膘肥体壮、留着板寸头的男人,穿着紧身t恤,露出胳膊上的刺青,一脸横肉,眼神里带着混不吝的嚣张。
“明仔,你说的老板呢?”肥膘大喇喇地坐下,目光在刘致远身上扫过,带着审视。
“膘哥,这位就是刘老板,从深圳过来的。”蛇仔明连忙介绍,脸上堆着笑。
刘致远冲肥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推了过去。
肥膘拿起信封,捏了捏厚度,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态度也稍微好了点:“刘老板,够爽快。说吧,想谈什么生意?”
“听说膘哥跟着丧狗哥混,在莞城这边渠道广,我想找条稳定的路子,进一批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刘致远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辞,语气平静。
“摩托罗拉?水货?”肥膘挑了挑眉,“路子是有,不过现在风声紧,价格可不便宜。”
“价格好商量。”刘致远说道,“关键是货要正,渠道要稳。我听说,丧狗哥前段时间还接待了一位从深圳过来的女老板,谈的也是大生意?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是做手机渠道的?”
他看似随意地将话题引向了阿Kit。
肥膘听到“女老板”三个字,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打着哈哈道:“女老板?哈哈,找我们狗哥谈生意的老板多了,男的女的都有,我哪记得那么清楚。”
他的反应,没有逃过刘致远的眼睛。这家伙在撒谎,或者说在回避。
“是吗?”刘致远不动声色,又加了一把火,“我听说那位女老板姓苏,长得挺漂亮,手段也很厉害。我还以为膘哥会印象深刻呢。”
肥膘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放下茶杯,目光变得凶狠起来,盯着刘致远:“你到底是什么人?打听苏小姐干什么?”
他称呼的是“苏小姐”,而不是“那个女的”,这说明他不仅认识阿Kit,而且态度上带着一定的尊重或者忌惮?
刘致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没什么,同行是冤家嘛。听说苏小姐路子野,想多了解了解,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合作?”肥膘嗤笑一声,站起身,将那个装钱的信封扔回桌子上,“刘老板,你的生意,我们做不了。以后也别打听了。明仔,你他妈带来的这是什么人?想害死我啊!”
说完,他狠狠地瞪了蛇仔明一眼,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蛇仔明被肥膘的反应吓住了,脸色发白,看着刘致远,结结巴巴地说:“远哥,这这怎么回事啊?肥膘他怎么……”
刘致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肥膘离开的背影,心中已然确定——阿Kit肯定在莞城,而且和‘丧狗’关系匪浅。肥膘的反应如此激烈,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打草惊蛇了,但至少确认了目标的存在。
“我们被盯上了。”刘致远突然低声说道,目光锐利地扫向茶餐厅门口。刚才肥膘离开时,似乎对门口两个看似在闲聊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蛇仔明闻言,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紧张地四处张望:“啊?那怎么办?”
“走,从后门离开。”刘致远当机立断,拉起还在发懵的蛇仔明,迅速穿过嘈杂的餐厅,从后厨的小门溜了出去。
后门是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两人刚跑出巷口,就看到刚才茶餐厅门口的那两个男人,正朝着后门方向跑来。
“快上车。”蛇仔明手忙脚乱地掏出车钥匙,冲向停在路边的桑塔纳。
两人飞快地上了车,蛇仔明猛地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车子窜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两个男人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停了下来,拿出手机似乎在打电话。
“妈的,吓死我了。”蛇仔明一边开车,一边擦着冷汗,“远哥,现在怎么办?肥膘肯定告诉‘丧狗’了,我们在莞城待不下去了。”
刘致远看着后视镜,眼神冰冷。打草惊蛇是必然的,但这也可能是一个机会。对方动了,就会露出破绽。
“不回旅馆了,直接离开常平。”刘致远沉声道,“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看他们的反应。”
蛇仔明现在对刘致远是言听计从,连忙点头,开着车在常平镇上绕了几圈,确认没有被跟踪后,才驶离了常平镇,在附近一个更偏僻的,并且靠近山区的小镇上找了个不起眼的招待所住了下来。
安顿下来后,蛇仔明依旧惊魂未定,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完了,‘丧狗’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刘致远却异常冷静。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寂静的街道,大脑飞速运转。
肥膘的反应,证实了阿Kit的存在和重要性。‘丧狗’派人追踪他们,说明他们很在意有人打听阿Kit的消息。那么,接下来,‘丧狗’会怎么做?是加强戒备,把阿Kit藏得更深?还是会有所行动?
他需要红姐那边的支援了。光靠他和蛇仔明,在莞城人生地不熟,很难再有作为。
他拿出那个红姐给的,用于紧急联系的手机,拨通了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是红姐的声音。
“红姐,是我,阿远。”
“情况怎么样?”红姐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刘致远将今天接触肥膘,被打探,以及被追踪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红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果决:“知道了。你们做得对,暂时躲起来。‘丧狗’那边动了就好。我这边会立刻安排人过去。你把具体位置发给我,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刘致远将地址用短信发给了红姐。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虽然惊险,但总算迈出去了。接下来,就看红姐如何运作了。
而那个隐藏在莞城暗影之中的阿Kit,在得知有人如此执着地寻找她之后,又会作何反应?
风暴,似乎因为他的这次打草惊蛇,而提前被搅动了起来。
夜色渐深,偏僻的小镇万籁俱寂。但刘致远知道,这寂静之下,正有暗流在莞城的各个角落汹涌澎湃。
他仿佛已经能听到,那越来越近的、带着血腥味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