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刘致远的额角滑下,滴落在蒙尘的电脑显示器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湿痕。他正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捋顺一堆纠缠在一起、颜色各异的线缆。办公室角落里那台被称为“服务器”的庞大机器,像一头沉默的钢铁怪兽,而他,正在试图理解并驯服它。
技术员小张是个刚满二十岁的潮州小伙,瘦得像根竹竿,话不多,但一双手在键盘和机器接口间飞舞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指挥着刘致远递工具、插拔线缆、记录指示灯状态,语气简短,不带任何情绪。
“黄线,插第三个口。”
“看硬盘灯,闪了没有?”
“记下,自检报错代码,21。”
刘致远手忙脚乱,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精密仪器室的野蛮人。那些英文缩写、数字代码、复杂的接口,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只能凭借一股狠劲,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步骤,看清每一条线缆的走向。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他暂时忘却了背负的冤屈和身处何地的茫然。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陈静给了他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和每月六百块的希望,他必须抓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可能本身就悬浮在更深的旋涡之上。
中午,小张从背包里掏出两个用塑料袋装着的凉馒头,递了一个给刘致远。“凑合吃。”他自己就着瓶装水,大口啃了起来。
刘致远接过那个冰冷梆硬的馒头,道了声谢。他口袋里只剩下十五块钱,这是他接下来可能好几天的饭钱。他小口地啃着馒头,粗糙的口感刮着喉咙,但他吃得异常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他想起在文化局时,母亲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准备午饭,哪怕只是简单的青菜,也炒得油亮可口。那种被细致照顾的日常,如今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张工,这服务器主要是做什么用的?”他试图找话题,也确实是真心想学。
小张咽下嘴里的馒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技术员特有的,对“小白”的宽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文件共享,内部邮件,以后可能跑数据库。说了你也不懂,先把线理清楚再说。”
刘致远噎了一下,默默低下头,继续啃他的馒头。知识壁垒带来的隔阂,有时比身份的差异更让人感到无力。在这个新兴的行业里,他这样的“文化干部”出身,毫无优势可言,甚至是个负累。他必须从头学起,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下午,陈静回来了一趟,带来几份文件。她看到办公室里焕然一新的环境和正在埋头理线的刘致远,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不像赞许,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
“晚上锁好门。”她放下文件,交代了一句,又匆匆离开了。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满室的寂静和窗外深圳午后刺眼的阳光。
刘致远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看着窗外。赛格科技园里,其他公司的员工们正三三两两地下班,谈笑着,走向公交站或自行车棚。那种属于“正常”世界的烟火气,与他此刻的境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像一个被隔离在玻璃罩子里的人,能看到外面的喧嚣,却无法融入。
孤独感像潮水般涌来。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闲聊。他想起了王胖子,那家伙现在不知道在哪个酒桌上吹牛,或者又在倒腾什么新玩意儿。他想起了秦雪娇,她此刻应该在柳溪镇那个安静的校园里,批改着学生的作业,窗外是盛放的栀子花,香气宁静悠远。他们都活在他的记忆里,鲜活而温暖,却无法穿透现实的冰冷壁垒,给他丝毫慰藉。
他甚至想起了夜澜,那个只存在于电波里的声音。如果此刻能听到她那理性而温和的剖析,或许能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一些。可是,连那个频率,似乎也随着香港之行的结束,变得模糊了。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被困在了这个充满尘埃和代码的陌生办公室里,前途未卜,身后是万丈深渊。
他走到那台可以“随便用”的电脑前,按下电源开关。熟悉的doS界面黑底白字地显现出来,像一双冷漠的眼睛。他笨拙地敲击着键盘,练习着小张上午随口教的几个简单命令。dir, copy, del……每一个命令的成功执行,都给他带来一丝微小的、可怜的成就感。这几乎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他把自己沉浸在这些冰冷的指令和闪烁的光标里,试图用技术的逻辑来对抗命运的荒谬。也许陈静说得对,他需要掌握能让别人“害怕”或者至少是“需要”的东西。在这个越来越依赖技术的时代,知识,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一种武器,哪怕他现在拥有的,只是最粗陋的“匕首”。
傍晚时分,小张调试完毕,背起背包准备离开。
“明天我不过来,你自己把这几个测试程序跑一遍,结果记下来。”小张丢下一张写满指令的纸条,语气依旧平淡,“机器别乱动,坏了赔不起。”
办公室里只剩下刘致远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平行的光影,像监狱的栅栏。巨大的寂静包裹着他,只有机箱风扇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他去楼下的公共水房用冷水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珠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的男人。才一天,他已经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这种与世隔绝、埋头苦干的状态,莫名地让他想起当年在文化局资料室整理档案的日子。同样是繁琐,同样是孤独,但心境却截然不同。那时是不甘于平庸,现在是挣扎求存。
他用剩下的钱,在路边小店买了两个最便宜的茶叶蛋和一个面包,这就是他的晚餐。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他一边啃着干硬的面包,一边翻看小张留下的技术手册。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像一堵厚厚的墙。但他知道,他必须翻过去。没有退路。
夜色渐深,园区里彻底安静下来。他不敢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灯光昏黄,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bp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起了bp机。会是林记者吗?还是陈静?
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号码——是他老家的区号,后面跟着的,是他家巷口那个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号码。
这么晚了,家里怎么会打电话?难道父亲的新工作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母亲的身体……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顾不上多想,抓起帆布包,锁好办公室门,几乎是冲下了楼,奔向园区外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夜风很凉,吹得他单薄的衬衫猎猎作响。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坏消息。他现在已经脆弱得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投币,拨号。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漫长的接通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手心里全是冷汗。
电话终于被接起,传来小卖部老板不耐烦的声音:“谁啊?这么晚了!”
“王叔,是我,致远!麻烦您叫我爸或者我妈接一下电话!”刘致远急切地喊道,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有些变形。
“等着!”老板嘟囔着放下电话。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刘致远紧紧握着听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父亲的腿脚不方便,母亲的身体一直虚弱……
终于,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听筒被拿起,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哭过的痕迹?
“致远?是致远吗?”
“妈,是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爸他……”刘致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你爸……”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是……是雪娇那孩子……”
秦雪娇?刘致远愣住了,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她……她到家里来了!”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措和担忧,“今天下午到的,脸色很不好看,瘦了好多……问她什么也不说,就说想来看看我们……刚才……刚才她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