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轿车里皮革和香水的混合气味，与刘致远熟悉的自行车座上的铁锈味、办公室里的旧纸张味，形成了两个世界的分野。他局促地坐在后排，感觉自己灰扑扑的中山装与这光洁的内饰格格不入。王胖子熟练地握着方向盘，车载录音机里播放着节奏轻快的粤语歌，是林子祥的《真的汉子》。
“怎么样，致远？这车，带劲吧？”王胖子得意地拍了拍方向盘，“在深圳，这不算啥，满大街都是，哥们儿现在谈生意，没辆这玩意儿，人家都不正眼看你。”
刘致远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副驾驶座上的陈小姐。她脱掉了米色风衣，里面是一件剪裁得体的浅蓝色衬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正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清河市缓慢倒退的街景，侧脸的线条清晰而柔和。
“刘先生在文化局工作？”陈小姐忽然回过头，微笑着问，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水光。
“是的。”刘致远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就是写写材料，办办活动。”
“文化工作很好啊，很有意义。”陈小姐的语气很真诚，但刘致远却觉得脸上有点发烫。有意义？他每天写的那些八股文般的简报，组织的那些参与者寥寥的群众歌咏，真的有意义吗？在这种真诚的注视下，他那些隐藏在心底的自卑和对自己工作的轻视，仿佛被放大了。
“有啥意义？”王胖子插嘴道，语气带着他特有的直白，“一个月挣那百八十块，还不够我这车跑半个月的油钱！致远，不是我说你，你这脑子，你这笔杆子，窝在那种地方，真是白瞎了！”
刘致远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没说话。王胖子的话虽然刺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他一直试图用“稳定”、“体面”来包裹的内心深处的脓包。
陈小姐嗔怪地看了王胖子一眼：“建军，别这么说。每个人追求不同。”她又转向刘致远，语气温和，“不过，刘先生，深圳那边确实机会很多，特别是对于有文化、有想法的年轻人。很多内地的报纸杂志都在那边设立记者站，需要能写稿、懂策划的人。以你的条件，如果过去，应该会有很好的发展。”
记者站？写稿？策划？这些词汇对刘致远来说，既陌生又充满诱惑。它们似乎为他那条看似走到尽头的文化局小路，指出了一条岔道，一条可能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
“听见没？”王胖子又嚷起来，“陈小姐可是在深圳的报社干过的，人脉广得很。她都说你行，那你肯定行。别犹豫了，跟哥走吧。保证比你在这儿强一百倍。”
刘致远的心，被这些话搅得翻江倒海。他偷偷看了一眼陈小姐，她正含笑看着他，眼神里有鼓励，有期待，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这种来自一个漂亮、时尚、而且代表着“南方”和“机会”的女性的注视，让他心跳漏了一拍，一种混合着虚荣、憧憬和莫名躁动的情绪，悄然滋生。
清河宾馆的餐厅，在九十年代初的清河市，无疑是顶级的消费场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水晶吊灯，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以及穿着制服、步履轻盈的服务员。这一切都让刘致远感到拘谨和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豪华宫殿的乡下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王胖子倒是像是这里的常客，熟练地点着菜：“龙虾有没有？来一只，鲍鱼呢？也上，还有这个，这个……”他点的菜名，很多刘致远听都没听过，光是听着那价格，就让他心里直抽抽。这顿饭的钱，恐怕够他全家好几个月的伙食费了。
“别点了，胖子，太破费了。”刘致远忍不住劝阻。
“破费啥？”王胖子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小意思。在深圳，请客户吃顿饭，比这贵多了，挣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来来来，致远，尝尝这个，你肯定没吃过。”
陈小姐则显得从容优雅得多。她熟练地使用着餐具，小口品尝着菜肴，偶尔和王胖子低声交谈几句生意上的事，用的词汇都是“订单”、“报关”、“信用证”之类的。刘致远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他感觉自己和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刘先生，别光顾着吃，喝点酒。”陈小姐注意到他的沉默，主动拿起红酒瓶，要给他倒酒。
“我……我不会喝。”刘致远连忙摆手，脸又红了。
“男人嘛，哪能不会喝酒？”王胖子一把拿过酒瓶，给刘致远倒了满满一杯，“在深圳，不会喝酒，谈不成生意。喝！”
拗不过王胖子的热情，也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证明自己并非那么“落伍”，刘致远端起酒杯，学着他们的样子，喝了一大口。红酒酸涩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王胖子哈哈大笑，陈小姐也掩嘴轻笑，递给他一张纸巾：“慢点喝，刘先生。”
这善意的举动，却让刘致远更加窘迫。他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个小丑。
饭桌上，王胖子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他在深圳的“发家史”，如何倒卖电子元件，如何和港商周旋，如何一夜之间赚到普通人几年都赚不到的钱。他的故事里充满了冒险，机遇和赤裸裸的金钱诱惑。
“致远，你是不知道，在那边，只要你敢想敢干，脑子活络，钱就像自己长了脚往你口袋里跑！”王胖子喝得满面红光，用力拍着刘致远的肩膀，“你看看你，还在为几十块的计算机学费发愁？跟我干，一个月，不，半个月就能给你赚回来！”
刘致远听着，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王胖子描绘的世界，和他从小接受的“勤劳踏实”“安分守己”的教育，完全是背道而驰的。那里崇尚的是冒险、是投机、是效率和金钱至上。他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但另一种被压抑许久的、对财富和成功的渴望，却又被狠狠地撩拨起来。
陈小姐更多的时候是在倾听，偶尔补充几句，她的见解往往比王胖子更深入，也更理性。她谈到深圳的文化氛围，谈到那边新兴的广告业、公关业，谈到人们对新知识的渴求。
“刘先生，如果你对文字工作有兴趣，真的可以考虑南下。”陈小姐看着刘致远，很认真地说，“那边需要能把事情说清楚、写明白的人。你的文笔，应该不错。”
她的肯定，像一阵暖风，吹散了刘致远因为不适应环境而产生的部分窘迫。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并非一无是处，在那个遥远的南方，也可能有他的一席之地。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对他这个在单位和家庭都备受压抑的年轻人来说，太珍贵了。
不知不觉，他也喝了好几杯酒。 酒精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倾诉，倾诉文化局工作的无聊，倾诉父母的反对，倾诉内心的苦闷和想要改变的渴望。他甚至提到了自己正在学习计算机，虽然学得很吃力。
王胖子听得直拍大腿：“这就对了嘛！早该这样想了，计算机，好东西啊，在深圳，不懂这个就跟文盲差不多。”
陈小姐则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理解和同情。她轻声说：“改变总是很难的，尤其是第一步。你能想到去学新东西，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的理解和鼓励，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刘致远的心。在酒精和情绪的作用下，他看着陈小姐明亮的眼睛，听着她温柔的话语，一种微妙的情愫，混杂着对“南方”的向往，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他忽然觉得，这个来自深圳的女子，不仅代表着一个机会，本身也散发着一种让他心跳加速的魅力。
这顿饭吃了很久。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王胖子喝得有点多，陈小姐负责开车送刘致远回家。
夜晚的清河市，街道空旷而安静。桑塔纳平稳地行驶着，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陈小姐身上好闻的香水味。收音机里放着轻柔的音乐。
刘致远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内心却波澜起伏。今晚的经历，像一场猛烈而短暂的风暴，冲刷了他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认知围墙。王胖子的“金钱万能论”和陈小姐代表的“知识机遇论”，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诱惑又光怪陆离的南方图景。
“刘先生，”陈小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想来深圳看看，可以随时联系我。”她说着，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借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灯光，刘致远看到名片上印着：“深圳天辰公关顾问有限公司 项目经理 陈静”。名字旁边，还有一个手写的bp机号码。
“这……”刘致远的手有些颤抖，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纸质硬挺的名片。这小小的卡片，像一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沉甸甸的。
“别有什么压力，”陈静微微一笑，“就当多一个朋友。深圳欢迎有梦想的年轻人。”
车子在他家巷口停下。刘致远道了谢，有些踉跄地下了车。他看着桑塔纳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
今晚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了。王胖子的暴发户做派，陈静的优雅干练，南方世界的巨大诱惑，还有陈静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这张写着私人联系方式的名片。
他晕乎乎地走回家，父母房间的灯已经灭了。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拿出那张名片，在台灯下反复地看着。“陈静”，“项目经理”，“bp机号码”……每一个字都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将名片和秦雪娇的信、夜澜的节目频率记录，放在了一起。这三个女性的名字，仿佛代表了他内心三种不同的声音和渴望：秦雪娇是理想主义的净土和精神归宿；夜澜是虚幻却及时的心灵慰藉；而陈静，则代表着触手可及的、充满现实诱惑的南方之门。
酒精的作用渐渐消退，但内心的风暴却愈演愈烈。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春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
南方，深圳。
那个地方，现在对他而言，不再仅仅是王胖子口中的“黄金遍地”，也不仅仅是报纸上抽象的经济特区。它因为一个叫陈静的女子，变得具体起来，变得充满了某种暧昧的、危险的，却又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该怎么办？
是继续守着与秦雪娇纸上谈兵的纯洁情感，沿着缓慢而既定的轨道前行？
还是抓住陈静递过来的这根橄榄枝，冒险跳上那辆南下的列车，去拥抱一个完全未知，却可能彻底改变他人生的世界？
那张写着bp机号码的名片，在他手心里，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