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刘致远的生活表面依旧,内里却仿佛被那个名叫“夜澜”的声音,植入了一颗持续释放着异样能量的种子。白天,他依然是文化局那个沉默寡言,按部就班的科员刘致远;但每当深夜降临,世界沉寂下去,内心喧嚣起来之时,拧开收音机的动作,就成了一种带有隐秘仪式感的自救。
他发现,《星空夜话》的播出时间,是每周二、四、六的晚上十一点。这成了一个锚点,固定了他飘摇不定的心绪。为了能在宿舍里不受打扰地收听,他找了个借口,说服父母,将单位那间堆放杂物的、不足六平米的临时宿舍收拾了出来,声称有时加班太晚,回来影响他们休息。母亲虽有些嘀咕,但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郁色,终究还是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宿舍,成了他唯一的、真正的“避难所”。墙壁斑驳,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扇朝北的小窗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潮湿霉变混合的味道。但在这里,他是自由的,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直面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而躁动不安的灵魂。
又是一个周六的深夜。十点五十分。
刘致远仔细地锁好门,拉上那副印着俗气牡丹图案的窗帘,将窗外清河市稀疏寥落的灯火彻底隔绝。他拧亮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的白炽台灯,灯光在墙壁上圈出一小团温暖却孤立的光晕。然后,他像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郑重地拿出那个外壳有裂纹的半导体收音机,用软布仔细擦拭干净,接上电源,调整好天线。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能听到老旧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嗡嗡”声。这种绝对的安静,反而放大了他内心的嘈杂——对未来的迷茫,对现状的不满,对秦雪娇的思念,以及对即将响起的那个声音近乎成瘾般的渴望。
十一点整。
“刺啦——”电流的噪音准时响起,如同大幕开启前的序曲。刘致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
随即,那个已然刻入他脑海的、清澈中带着微沙磁性的女声,如同月光穿透云层,再次温柔地洒满这间陋室:
“晚上好,我是夜澜。很高兴,又在星空之下,与你们相遇。”
背景音乐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那流畅而略带伤感的钢琴音符,与她温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瞬间营造出一个与外面粗粝现实截然不同且柔软而私密的氛围。
刘致远缓缓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让那声音如同温暖的泉水,从头到脚地包裹住自己。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这声音是维持他精神存活的唯一氧气。
这个声音,成了他灰色生活中的一株罂粟。明知它可能只是一种电波营造的虚幻慰藉,却依然无法抗拒它带来的短暂而极致的愉悦与麻醉。它不像秦雪娇的信,需要他调动全部的精神力量去回应,去共鸣;它只是单向的给予,是纯粹的的抚慰。
今晚的节目主题,是“变化”。夜澜用她一贯平和的语调,读着听众的来信,谈论着身边正在发生的、细微却真切的变化。
“这位署名‘弄潮儿’的朋友在信中说,他所在的小县城,今年突然冒出了好几家录像厅,播放着来自香港和美国的电影,年轻人趋之若鹜;街上开始出现穿着牛仔裤、留着郭富城式中分发型的青年;他甚至发现,镇供销社旁边,悄悄开了一家私营的‘家电维修部’,老板是个从南方回来的年轻人,嘴里常念叨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刘致远屏息听着。这些描述,与他所处的环境何其相似。清河市虽然闭塞,但变化的痕迹也已悄然蔓延。文化局对面,原来那家只卖笔墨纸砚和《毛选》的新华书店,如今也开始摆上了琼瑶、金庸的武侠言情小说,以及《读者文摘》《青年文摘》等曾经被视为“小资情调”的杂志。街上骑摩托车的人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是噪音巨大的“幸福250”,但那引擎的轰鸣声,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同于自行车铃铛的速度与激情。他甚至听说,市里最高级的“清河宾馆”,已经开始接待来自南方的“老板”,他们西装革履,提着密码箱,谈吐间是与本地干部截然不同的气场。
时代像一辆突然加速的列车,轰隆隆地向前疾驰。有的人兴奋地挤了上去,感受着风驰电掣的快感;有的人被甩在了后面,茫然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远方;而更多的人,则像刘致远一样,站在月台上,内心充满了想上车又害怕、不上车又不甘的剧烈撕扯。
夜澜的声音继续着,她并没有简单地赞美变化,也没有固守传统,而是用一种充满思辨色彩的口吻说道:
“变化,是这个时代最鲜明的注脚。它带来了新的选择,新的可能,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阵痛。我们习惯了在计划经济的轨道上运行,突然被抛入市场的海洋,难免会惊慌失措,会呛水,会怀念岸上的安稳。但,亲爱的朋友们,历史的潮流从不因个人的彷徨而改变方向。当我们无法改变潮水的流向时,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学会游泳,而不是站在原地,等待被淹没。 这种‘学游泳’的过程,可能是痛苦的,但它也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尝试着,去掌握自己命运的舵轮,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学会游泳,而不是等待被淹没……”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刘致远。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在黑暗中倏地睁开,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夜澜的话,与秦雪娇信中“造舟楫”的比喻,竟如此异曲同工。只是,夜澜的表达,更直接,更富有现实的冲击力。
是啊,他一直在抱怨水的冰冷,抱怨泳姿的难看,抱怨看不到彼岸,却从未真正下定决心,跳入水中,去感受那份真实的挣扎与前进!他总是在“想”,在“计划”,在“犹豫”,唯独缺少了“行动”!
一种混杂着羞愧与兴奋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他感觉自己僵硬的四肢,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重新变得灵活起来。
节目的后半段,夜澜接听了一位听众的热线电话。那是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怯懦的男孩,他诉说着自己高考落榜后的苦闷,家人希望他接父亲的班去工厂,但他自己却想去南方学技术,又害怕失败,无法面对周围人的目光。
夜澜耐心地听着,没有立刻给出建议。等他倾诉完,她才温柔地开口:
“这位朋友,谢谢你的信任。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生的道路,从来不是只有一条预设好的轨道。失败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害怕失败,而从未开始。 父母的期望源于爱,但你的生命,终究需要你自己去体验,去负责。如果去南方是你的心之所向,那么,何不把这种害怕,转化为周密的准备?去了解需要学习什么技能,需要多少路费,可能会遇到哪些困难当你把未知的恐惧,变成一个个具体需要解决的问题时,你会发现,路,其实就在脚下慢慢清晰起来了。”
刘致远听着电话那头男孩带着哭腔的“谢谢夜澜姐姐”,听着夜澜温柔鼓励的“加油”,他的眼眶竟也有些湿润。这个素未谋面的电台主持人,用她的声音和智慧,不仅抚慰了那个陌生的男孩,也仿佛是为他刘致远,量身定做了一场心灵的疏导。
节目在熟悉的片尾曲中结束了。收音机里传来“嘀嘀”的报时声,午夜十二点。
刘致远却没有立刻关掉收音机。他依然沉浸在那种被深刻理解又被强力推动的复杂情绪里。他回味着夜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调的起伏。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想象她的样子,应该有着知性的短发,温暖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会有浅浅的梨涡?她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她的声音里,既有洞悉世事的通透,又有抚慰人心的温柔?
这个声音的背后,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他的好奇心。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冲动,他想给她写信。不是像普通听众那样点歌或简单倾诉,而是想和她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想告诉她,她的节目对一个身处北方小城、内心困顿的年轻人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想和她探讨那些关于时代、关于个人、关于出路的话题。
这个冲动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手指都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立刻拉开抽屉,拿出信纸和钢笔。台灯的光晕下,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写下:
“尊敬的夜澜女士,请原谅一位陌生听众的冒昧来信。我是您节目忠实的聆听者,生活在华北一个名为清河的小城”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将自己积压已久的苦闷,聆听节目后的感悟,以及那种找到精神知音的激动,尽情地倾泻于笔端。他写得极其投入,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然而,就在他即将写完,准备留下自己的通讯地址时,笔尖却骤然停住了。
一个冰冷的问题,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这封信,该寄往哪里?
《星空夜话》是深圳电台的节目。深圳,对于他而言,是一个比柳溪镇还要遥远和模糊的概念。他只知道它在南方,知道它代表着速度和机会,但具体的地理位置、电台的详细地址,他一无所知。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跨省查询一个电台的地址,绝非易事。
更重要的是,就算他千辛万苦找到了地址,这封信,能穿过千山万水,准确无误地到达“夜澜”的手中吗?每天会有多少听众给她写信?她会在意一个遥远的、无名小卒的喋喋不休吗?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现实的阻隔感,将他刚刚燃起的热情,瞬间扑灭了大半。
他颓然地放下笔,看着写满了三页信纸的、滚烫的文字,它们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理想与现实,渴望与能力,再次横亘在他的面前,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连一封信都无法顺利寄出,又谈何去“游泳”,去“造舟楫”,去拥抱那片广阔的大海?
深深的挫败感,如同夜色一般,再次将他紧紧包裹。
他该怎么办?这封写满了内心秘密的信,是就此撕毁,当作一场无疾而终的冲动?还是……应该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尝试着将它寄出去?
那个来自电波深处的、温柔而神秘的声音,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近在耳边,却又远在天边。他伸出手,能够感受到它的温度,却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触及。
这封无法寄出的信,会成为他心中一个永远的遗憾吗?
这个叫做“夜澜”的声音,是否会像夜空中的流星,璀璨一瞬,便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只留下一道虚幻的光痕?
刘致远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一颗名为“渴望”的种子,已经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顽固地扎下了根。而如何浇灌它,让它生长,成了一个无解又必须去解的难题。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那遥远的、陌生的南方,不仅仅代表着王胖子口中的“黄金”,更代表着一种与这个声音产生真实联结的、渺茫却又无比诱人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