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崇祯元年就快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崇祯的心情一点也没有新年将至的喜庆感。
书房的案头,堆满了从京城来的奏疏,一封比一封让他头疼。
崇祯坐在案前,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
烛光映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光影交错,让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京城那边,早已炸开了锅。
朝廷大佬们先是得知西安民乱,叛军围城,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奏疏刚拟好几份,墨迹未干,又传来消息——皇上不但没有回京,反而一路杀到了西安,亲自平定叛乱!
这下子,满朝文武全都呆若木鸡。
内阁值房里,几位阁老面面相觑;六部衙门中,官员们交头接耳。紧接着,争吵声便此起彼伏,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说:陛下御驾亲征,英明神武,社稷之福!
有人反驳:皇上擅离京城,冒险犯难,若有闪失,国本动摇!
有人质疑:陕西巡抚、三边总督都在干什么?竟让叛乱闹到这个地步!
有人附和:失陷藩封,此乃大罪!必须严惩地方官员!
争论不休,吵得天翻地覆。
在老百姓、普通人看来,皇上奔袭千里,平定叛乱,自然是英明神武,值得歌颂。
可在朝廷大臣眼中,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秦王死了!
大明立国两百多年,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藩王死过不少,但那都是皇上下旨处死的,名正言顺。
可乱民能杀藩王?
这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天翻地覆的大罪!
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罪过,总得找人负责吧?
于是,弹劾陕西地方官员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
弹劾巡抚的,弹劾总督的,弹劾知府的,弹劾县令的……
甚至还有弹劾负责秦王府安全的卫军、负责西安治安的兵马司……
反正只要能找到的官员,统统弹劾一遍。
这还罢了。
更离谱的是——
居然有人敢要求皇上发罪己诏!
崇祯看到那封奏疏时,差点把茶盏摔在地上。
凭什么?!
朕亲自平定了民乱,救百姓于水火,还要罪己?!
那人在奏疏中振振有词:
陛下登基以来,天下灾祸不断,陕西大旱,百姓流离,以至酿成民变,秦王蒙难。此乃天降警示,示陛下失德所致。古有成汤祈雨,罪己感天;今陛下当效法先贤,下罪己诏,以安天下人心,以慰秦王在天之灵……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崇祯刚当上皇帝几个月,灾祸跟皇上又有什么关系?
——那不管。
反正皇上无德造成灾祸,激发民乱,导致藩王遇害——所以皇上就该罪己!
反正藩王死了,皇上就得背锅!
当年京城王恭厂大爆炸,跟天启皇帝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得下罪己诏?
崇祯冷笑一声。
尽管魏忠贤已经将那人下了大狱,但影响已经开始蔓延。
这种人沽名钓誉,卖直求名——
明知道会被下狱,却故意上这种奏疏,为的就是在文官集团中博取刚直不阿的美名!
惩罚他?
反而只会让他在士林中名声更响!
崇祯将奏疏重重拍在案上:
那些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看着皇帝先是亲征蒙古,获得大胜,又千里奔袭西安,率军八千破二十万贼寇,平定叛乱,武功日盛,那些人,坐不住了。
更让崇祯愤怒的,是来自江南的密报。锦衣卫呈上的密折里,详细记录了江南士林的议论。那些舞文弄墨的书生,坐在温暖的画舫里,端着香茗,品着佳肴,议论着千里之外的陕西。
江南文人的嘴里,皇上平定民乱,那不是功绩,反而是暴虐!
百姓造反?
那得安抚啊!
怎么能杀人呢?
哪怕只杀了一小部分,那也是暴虐!
暴君!
昏君!
江南的画舫里,书院中,酒肆间——
到处都是舞文弄墨的书生这样的议论:
皇上年轻气盛,不懂怀柔,动辄杀戮……
那些百姓也是被逼无奈,才起来造反。皇上不思赈济,反而举兵镇压,何其残暴!
秦王固然可怜,可那些被杀的百姓,难道就不可怜吗?
听说皇上还要大规模移民,强迫百姓离开家乡,这不是暴政是什么?
更有甚者,已经有人开始编排崇祯的——
说他在西安城外,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尸骨堆积如山;
说他逼迫秦王自杀,好霸占秦王的财产;
说他移民,是要把陕西百姓卖到南方做奴隶……
谣言满天飞,越传越离谱。
天下的嘴,控制在江南文人手里。
他们手握笔杆,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能让一个人遗臭万年,也能让一个人流芳百世。
崇祯看完密报,恨得咬牙切齿:
下一步要收拾的,就是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朕早已计划好了一盘大棋,专门收拾你们这些大明的祸害!
等朕回了京城,一切就会开始实施。
他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又划掉,又写下另一个,反复斟酌,眼中闪烁着寒光。
不过,那些计划要先进行一些提前准备。
崇祯召来田尔耕,整整密谈了一夜。书房的灯光,从黄昏亮到黎明。
两人低声交谈,不时拿出地图指指点点,又拿出名册勾勾画画。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田尔耕才告退。
他脸色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皇上交给他的任务,够他忙活好几年了。
不久后,他就会带人前往江南,开始布局。
那些自以为掌控天下舆论的江南士绅,做梦也想不到——
一张大网,正在悄悄向他们撒去。
——
不过说起来,也不是一切都让人不安。
街头上,也有些新鲜事,给即将到来的新年增添了几分喜庆气氛。
西安城内一处庙宇,突然改了名字,换了匾额。
原本供奉的佛像,竟然也换成了观音。
更奇怪的是——按说佛教只祭拜观音的庙宇也不少,一般都叫观音阁、观音庵之类。可这家庙宇,却透着异常。
他们直接叫自己观音教,根本不提那佛祖释迦牟尼。
有时那观音两个字后面,还加个,变成了观音老母。
这庙宇的主持,正是之前的白莲教小教主,张三儿。
现在,崇祯给他赐了个新名字——
张秀全。
这天,张秀全张教主正在庙门口宣讲教义。
他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上,身穿崭新的僧袍,手持一柄包了铜皮的法杖,颇有几分佛法高深的模样。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竟显出几分慈眉善目来。
台下围了一大群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好奇来看热闹的,有真心想听的,也有纯粹是闲得无聊、晒晒太阳的。
更显眼的是——庙门口竟然还有几个官差,穿着衙门的号衣,在那里维持秩序!
这可不多见。
一般的庙宇,都是自己的事,官府才懒得管。可这观音教,居然有官府的人给撑腰?
张教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道:
诸位父老乡亲,贫僧今日给大家讲讲,这天地是怎么来的。
天地,乃是观音老母所生!
台下有人嘀咕:这不对吧?佛教说天地是自然而成的……
张教主装作没听见,继续说:
世间有三期——青阳期、红阳期、白阳期!
如今正是红阳期末,红阳劫将至!
红阳劫一到,天下大乱,灾祸横生,百姓涂炭!
台下的百姓听得心惊肉跳——这不就是现在吗?陕西大旱,到处都是灾民;
西南叛乱,战火连天;
东北建州,虎视眈眈……
可不就是天下大乱,灾祸横生?
人群中,有个老者皱起眉头。
他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年轻时游历过不少地方,听过不少宗教的说法。
这青阳期、红阳期、白阳期……这词,他听过啊!
他小心翼翼地说:
这……这教义,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什么青阳、红阳的……这不是……这不是白莲教吗?!
周围的人一听,顿时一惊。
白莲教?那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邪教!信白莲教,是要杀头的!
然而,还没等老者继续说,张教主就大怒:
大胆!你敢说我们是邪教?!
他指着老者,义正辞严:
邪教能正大光明地在街上开庙吗?!
你没看见官府的人还在这里给我们维持秩序吗?!
官差,这里有人捣乱,造谣污蔑!
几个官差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那老者推搡出人群:
去去去!别捣乱!再捣乱抓你去衙门!
老者被赶走了,嘴里还在嘀咕:
明明就是白莲教……明明就是……
张教主整理了一下僧袍,继续讲道:
刚才有人胡言乱语,贫僧不与他计较。
现在继续讲——
等红阳劫来的时候,天下大乱,灾祸横生。观音老母怜悯众生,特地开辟了一处净土,让我们信众前往避难,才能渡过红阳劫,迎来白阳盛世!
台下有了解白莲教的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哦……从这里开始,跟白莲教不一样了……
简单地说——
白莲教的教义,是等着红阳劫来了,信徒们起来造反,推翻朝廷,建立白阳盛世。
而这观音教的教义,是让信徒们去净土避难,躲过红阳劫,等白阳盛世自然到来。
一个是造反,一个是避难。看起来差不多,实际上天差地别!
有人一琢磨:
好像……这个更合理啊?
造反那是人人都能干的吗?那得有胆量、有实力啊!
避难就不一样了,人人都可以,对吧?
台下有人急切地问:
教主,那观音老母的净土在哪里啊?
张教主神秘一笑,捋了捋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
净土所在,乃是天机,岂能随便告诉你?
他顿了顿,看着台下渴望的眼神,慢悠悠地说:你得先入教啊,对吧?入了教,成了观音老母的信徒,诚心礼拜,虔诚修行,自然就能知道净土在哪里,到时候就能去净土避难了!
台下的百姓听得心痒难耐。
有人犹豫:可是……入教要不要钱啊?
张教主哈哈一笑:
入教不要钱!咱们观音教,从不强求!
大伙儿进来听听,有没有用,自己判断!听一听,又不少块肉!
他又补充道:
对了,今天来听道的每个人,都有机会——
他故意拉长声音:
抽奖抽一个鸡蛋!
鸡蛋?!台下顿时骚动起来。如今陕西大旱,鸡蛋可是稀罕物!一个鸡蛋,能换好几个馍馍呢!
真的假的?真能抽到鸡蛋?
不会是骗人的吧?
张教主大手一挥:
官差作证!不信你们问问!
官差们连忙点头:
真的真的!我们亲眼看见他们准备了一筐鸡蛋!
不过名额有限,先到先得啊!
于是,观音教的庙宇,来客络绎不绝。有人是真心想听教义的;有人是好奇来看热闹的;更多的人,是冲着那个鸡蛋来的。庙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张教主站在台上,眉飞色舞地讲着教义,不时还穿插几个笑话,逗得台下哄堂大笑。
每隔一段时间,就举行一次——
从一个竹筒里抽签,抽到字的,就能领一个鸡蛋。
虽然中奖率不高,但架不住人多,总有人能抽到。
每次有人抽到鸡蛋,就欢天喜地地举着鸡蛋给大家看,引得周围一片羡慕的目光。
没抽到的,也不灰心:
明天再来!明天说不定就能抽到了!
渐渐地,观音教在西安城内,竟然越来越有名气。
远处的一个茶楼上,崇祯站在窗前,望着那座热闹的庙宇。
王承恩在旁边小声说:
陛下,张三儿那边……办得还挺热闹。
崇祯微微一笑:
让他闹吧。等时机成熟,这些人,就是朕手中的一张牌。
他转身,望向远方:
白莲教造反,那是邪教;观音教避难,那是……救世。
二字之差,天壤之别。
王承恩似懂非懂地点头。
崇祯没有再解释。
有些事,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
等将来,天下人就会明白——
这观音教的,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