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南方向,东海上波涛汹涌,海风呼啸。
一艘巨大的盖伦船正在台湾海峡北部游弋。船帆高高扬起,在风中鼓荡,船首的木雕美人像在浪花中起伏。
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快艇斯洛腾号(Slooten),一艘标准的中型盖伦船,排水量约四百吨,它不仅拥有巨大的货舱,更在两层甲板上密密麻麻地架设了十二门重型加农炮。虽然吨位与中国的福船相差不大,但盖伦船型更加先进,龙骨更深,重心更低,有令人生畏的侧舷齐射火力,更适合远洋航行和海上炮战。
船长范德·林特(pieter van der Linde)站在船尾楼上,双手紧握着湿滑的栏杆,目光忧郁地眺望着西方的海岸线。。
他是个典型的荷兰人——身材高大,红发碧眼,脸上布满了海风刻下的皱纹,蓄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他身穿深蓝色的船长制服,腰间挎着一把弯刀和一支火枪。
此刻已经入冬,东北季风开始吹起,正是适合南下贸易的季节。但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
厦门那边正在打仗。
那个叫的中国海盗头子郑芝龙,纠集了数万人马、数百艘战船,正在围攻大明在厦门附近城池。战火让整个海域变得危险起来,中国商船都不敢再去大员(台湾)的热兰遮城交易了。
这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来说,简直是灾难。
没有中国商船,就没有生丝、瓷器、茶叶等贵重货物,那些在巴达维亚(今天的雅加达)、阿姆斯特丹等待货物的商人们会气疯的。
所以范德·林特只能带着斯洛腾号在台湾以北海域巡游,希望能碰到一些胆大的中国海商,做点买卖。
船长!
突然,桅杆顶端的了望手大喊起来,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尖锐。
东北方向!发现一艘中国戎克船!
范德·林特立刻从腰间取出望远镜——这是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精品,镜片打磨得极为精细——举到眼前。
透过镜片,他看到了一艘中国式的帆船正在向他们驶来。
那是一艘鸟船,中国沿海常见的快速帆船,船体修长,桅杆高耸,船帆呈扇形展开。鸟船的速度很快,破浪而来,船头激起白色的浪花。
范德·林特皱了皱眉。
一艘中国船?单独在海上航行?
这不太寻常。
中国的商船通常都是结伴而行,少则三五艘,多则十几艘,以防海盗。单独行动的,要么是胆大包天的走私客,要么就是……
海盗?
不对,海盗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驶来。
明军?
也不太像,明军水师通常组成舰队出行。
全体船员准备!范德·林特高声命令,进入战斗位置!但不要开火!我要先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是,船长!
水手们迅速就位,炮手们打开炮门,将火炮推到射击位置。火枪手们登上船舷,举起火绳枪。整艘船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但范德·林特并不害怕。
凭借斯洛腾号的火力和机动性,一对一的情况下,没有哪艘中国船能是他的对手——无论是福船、广船还是鸟船。
他见识过太多中国船了。它们大多装备落后,火炮稀少,战术僵化。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船多,但在大海上,人多并不是决定性因素。
更何况,大明水师不可能只派一艘船来对付他。
那艘鸟船越驶越近,范德·林特逐渐看清了船上的情况。
船上站着十几个人,穿着各式各样的长袍。有人在船头挥手,似乎在打招呼。
没有人举着刀枪,也没看到火炮。
显然没有敌意。
应该是商人。范德·林特松了口气,对身边的大副说,科内利斯,让弟兄们放松些,但不要完全放下戒备。
是,长官。
还有,把那个中国通译叫上来。
马上去叫,船长。
很快,一个穿着中式长袍、但面容略显瘦削的中年人匆匆爬上船尾楼。这是一个在福建和南洋生活多年的中国人,会说流利的闽南话和荷兰语,是东印度公司雇佣的通译。
船长,您叫我?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荷兰语说。
看那艘船,范德·林特指着越来越近的鸟船,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两船的距离越来越近,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范德·林特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
突然,他愣住了。
那些人……穿的不像是普通商人的衣服。
中国商人通常穿着丝绸长袍,颜色鲜艳,款式华丽。但船上这些人的装束却更加正式、庄重,而且有几个人的衣服上还绣着看起来很复杂的图案。
更令他惊讶的是,站在船头的那个人,穿着一身明显是官服的长袍,颜色是深蓝色,胸口绣着一只飞鸟——那是中国官员等级的标志。
官员?
中国官员怎么会单独出海?
范德·林特心中疑惑,但还是示意让他们靠过来。
让他们靠近,但炮要准备好!
是,船长!
鸟船缓缓靠近,距离斯洛腾号只有二十米时利落地收帆、下锚。
船上那个穿官服的人走到船舷边,双手抱拳,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奉大明朝廷之令,寻红毛夷总督,有要事相商!
通译立刻翻译给范德·林特听。
范德·林特大吃一惊:什么?大明朝廷?
他脑海中飞速转动——大明朝廷的人?该不会是福建总兵俞咨皋派来的吧?
他与俞咨臣打过几次交道,那是个贪婪但还算讲信用的中国官员。
告诉他们,范德·林特对通译说,我愿意与他们见面。让他们派代表上船来谈。
通译用中国话大声喊话,对面很快回应。
片刻后,两船慢慢靠到一起,荷兰船更加高大,中式鸟船要小了很多,斯洛腾号抛下了绳梯。
三个穿着官服的中国人爬了上来。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髯。他的官服上绣着飞鸟,看起来品级不低。
另外两个年纪稍轻,一个看起来像文官,一个则更像武将。
范德·林特整理了一下衣冠,摘下帽子,按照欧洲礼节向他们鞠躬:
欢迎登上斯洛腾号。我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船长彼得·范德·林特。
通译立刻翻译。
那位中年官员也抱拳回礼,用平和但威严的语气说:
在下奉圣上旨意,特来邀请红毛夷总督,前往福州城商议要事。
通译翻译完,范德·林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圣上?皇帝?他用略显结巴的声音说,你是说……大明皇帝的旨意?
正是。那位官员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封好的信函,这是大明三省水师提督孙国桢大人的亲笔信,请过目。
范德·林特接过信函,双手微微颤抖。
信封上用红色封蜡密封,蜡上盖着几个印章。他虽然看不懂中国字,但那些印章的精美和正式程度,一看就知道绝非伪造。
他把信递给通译:信上写了什么?
通译小心翼翼地拆开封蜡,展开信纸,仔细阅读。
范德·林特紧张地盯着通译的脸色。
通译越看越惊讶,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读完后,他抬起头,神色复杂地对范德·林特说:
船长……这是真的。信上邀请总督去福州会面,这封信是大明三省水师提督孙国桢亲笔所写,上面还盖着他的官印,这官职,就相当于你们的海军元帅,以及……还有几位大明高官的印章。
你确定?范德·林特追问。
我绝对确定,船长。这些印章做不得假,我见过大明官员的印章,这些印章的规格更高。
范德·林特深吸一口气。
他在东方海域航行了十几年,深知中国官场的等级森严。能够与大明朝廷直接接触,这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知道,荷兰人拼命想与大明做生意,但大明朝廷始终不直接联系他们。荷兰人只能与中国的海盗——比如那个郑芝龙,还有李魁奇——打交道。
偶尔,运气好的话,能接触到福建总兵或福建巡抚这种地方大员。
但皇帝的人?从来没有过!
实际上,范德·林特隐隐知道,这是因为那些福建的地方官员和海盗集团想要垄断海洋贸易,当与荷兰人贸易的中间商,他们千方百计地垄断与荷兰人的沟通渠道,从中牟利。
而现在,竟然有机会直接与大明朝廷对话?
告诉我,范德·林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要见谁?
通译询问后,转述道:
十日后,在福州城。会谈的都是大明重臣——浙江总兵崔凝秀,大明三省水师提督孙国桢,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郑重:还有皇帝陛下身边的司礼监太监高起潜大人。
范德·林特倒吸一口冷气。
他当然听说过,在大明,那些内廷太监有多么权势滔天。
他也知道,大明这个庞大的帝国,皇帝身边的人意味着什么——那是权力的核心,是真正能做决定的人。
而且还有水师提督——相当于海军元帅!
最的浙江总兵,都相当于他之前接触过的最高级别的福建总兵!
这……这对东印度公司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范德·林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按照荷兰商人的礼节,郑重地说:
我会立即通知普特曼斯总督。这是……这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他顿了顿,又问:我可以问一下,这次会谈的内容是什么吗?
那位中国官员神秘地一笑:届时自然会知晓。不过,这对贵国的东印度公司,必定是大有益处的事。
通译翻译完,范德·林特的心跳得更快了。
大有益处?
这意味着什么?开放贸易?允许在大明沿海建立商馆?还是……更大的利益?
他深深鞠躬:请向那些尊贵的大人们转达我最诚挚的敬意。我会立即启航前往热兰遮城,与普特曼斯总督商议此事。
那么十天后,在福州。恭候大驾光临。
我们会的,我向您保证。
那位中国官员满意地点点头,再次抱拳行礼,然后带着两位随从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范德·林特站在船舷边,看着那艘鸟船调转船头,向南驶去。
他紧紧握着那封信,手心都渗出了汗。
科内利斯!他转身对大副喊道。
是,船长?
起帆!全速前往热兰遮城!我必须尽快见到总督!
遵命,船长!
斯洛腾号立刻扬起所有的帆,船体在风力的推动下加速前进,破浪南下。
范德·林特站在船尾楼上,望着远去的大陆海岸线,心中思绪万千。
十几年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这片海域苦苦挣扎,与海盗周旋,与地方官员讨价还价,付出了无数的金钱和人命,才勉强在大员岛建立了一个据点。
而现在,大明朝廷主动伸出了橄榄枝。
这是为什么?
范德·林特想不通。
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改变东印度公司在东方命运的机会。
愿上帝保佑公司,他喃喃自语,愿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海风呼啸,浪花飞溅。
斯洛腾号全速南下,船尾的白色浪迹在蓝色的海面上延伸,如同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白线。
而在遥远的福州,一场足以改变东亚海洋格局的谈判,即将拉开帷幕。
一天后,斯洛腾号抵达了大员岛(台湾)西南部的热兰遮城(Fort Zeelandia)。
这是一座用红砖和石头建造的欧式堡垒,四个棱堡高高耸立,炮台上架着数十门重炮,城墙厚达数米,易守难攻。
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远东最重要的据点之一,也是他们与中国、日本贸易的中转站。
范德·林特几乎是跳下船的,他顾不上休息,直奔总督府。
总督汉斯·普特曼斯(hans putmans)是个五十多岁的荷兰人,头发灰白,但精神矍铄。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也是个果断的指挥官。
当范德·林特气喘吁吁地冲进总督办公室时,普特曼斯正在审阅文件。
彼得?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范德·林特,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像见了鬼一样。
总督,范德·林特把那封信重重地放在办公桌上,我带来了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普特曼斯皱起眉头,拿起那封信。
当通译把信的内容翻译给他听时,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总督,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中国皇帝?他喃喃自语,他们要和我们谈判?在福州?
是的,总督。而且参与的官员都是高级别的——
我知道,我知道,普特曼斯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是……这正是我们多年来一直等待的机会。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思考着。
十天,他说,我们有十天时间准备。
我们应该准备什么,长官?
普特曼斯停下脚步,看着范德·林特:礼物。我们需要令人印象深刻的礼物。还有贸易提议。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我们需要向他们展示,荷兰东印度公司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
是,长官。
彼得,你将陪同我前往福州。准备好斯洛腾号,还有我们的米德尔堡号(middelburg),还有阿内穆伊登号(Arnemuiden),挑选我们最好的船员。
遵命,总督。
普特曼斯又坐回椅子上,盯着那封信,喃喃自语:
一个新时代……也许,一个新时代真的要开始了。
窗外,夕阳西下,将热兰遮城的红色城墙染成了金色。
而在福州,崇祯精心布下的这盘棋,又向前推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