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刚蒙蒙亮,在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号角声中,建奴再次出动了大批兵马。依旧是楯车开路,掩护着数千绵甲军和弓手,如同不死心的狼群,再次扑向伤痕累累的宁远城。
与昨日不同,建奴不再像潮水一般密集地猛冲猛打,而是将队形散得更开,推进也显得更为谨慎。这一来,固然减少了被明军大炮火铳杀伤所造成的兵员折损,却也无法给守军足够大的压力。
在后阵观战、打了一辈子仗的奴酋野猪皮,心中已然明了。大金的八旗于野战时无往不利,百战百胜,但面对宁远这等坚城,缺乏有效的攻坚手段。
一种无力感,悄然在这位枭雄心中蔓延。
或许是老天爷真的开了一次眼,想要帮明军一把。今日的天气,比昨日更加酷寒。即便是太阳已经升起,气温却依旧低得吓人,真正到了泼水成冰、哈气成霜的地步。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正在城头紧张指挥的袁崇焕,偶然看到一名士兵不小心将一碗热水洒在垛堞上,那水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快!快去召集所有民夫,烧水。”袁崇焕猛地抓住身边一名亲兵,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往城墙外面泼水!往建奴的云梯上倒水!快!”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一锅锅、一桶桶烧得滚烫的热水被紧急运上城头,然后对着正在靠墙的云梯,以及城墙外壁,奋力泼洒下去。
热水遇到极度寒冷的城墙砖石和木质云梯,发出了嗤嗤的声响,浓郁的白汽蒸腾而起。然而,这白汽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水流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凝结成了一层光滑而坚硬的冰壳。
这一来,那些正口衔利刃、奋力向上攀爬的建奴甲兵可倒了大霉。云梯的横档和主干上覆盖了一层滑不溜手的冰,难以着力。许多建奴兵手脚并用,没爬几级,便惊叫着,手舞足蹈地从高高的云梯上滑落下去,摔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非死即伤。
城头上的守军,见此奇景,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狂喜的欢呼。他们防守起来越发从容,趁着建奴爬不上来、在城下乱作一团的机会,放铳放箭,扔滚木、砸礌石,将聚集于云梯附近的建奴打得苦不堪言,死伤骤然增加。
远处,建奴大军后阵,一直关注战局的大贝勒代善,脸色难看地策马来到老奴身边,低声劝谏:“汗阿玛,天气奇寒,于我军攻城极为不利。儿臣看将士们已露疲态,不如暂且收兵,从长计议?”
努尔哈赤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攻城的部队在冰墙滑梯前徒劳无功,不断损兵折将,心中早已萌生退意。天气越发寒冷,对于拥有城墙依托的明军越发有利,而他的大金军攻击不利,士气受挫,战心渐弱,再硬着头皮强攻,非但不会有什么进展,反而会白白损耗宝贵的兵力。正好长子代善开口劝谏,给了他一个顺势而下的台阶。
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鸣金收兵。”
苍凉的号角随之吹响。
相距数十里外的觉华岛上,备战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在潘老爷的支持下,龙武前营和屯粮城营的明军官兵们正经历着他们军旅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奢侈”。不仅顿顿能够吃饱,而且每餐都能吃上大块的大肉(红烧肉或午餐肉)。
吃了几顿,这些大部分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军士,脸上竟开始泛起油光,萎靡的精神状态为之一振,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生气与力量。吃饱肚子,永远是最有效的收拢人心之法。
旋即,潘老爷着手整军。二营中性格憨厚老实,且身高不低于一米六、身体素质合格、无明显残疾或疾病的士兵,被优先选入新组建的火枪队。
在金冠、姚抚民二位主将的全力配合下,二十个火枪百人队迅速组建起来,其中屯粮城守军占了八个,龙武前营占了十二个。
每个百人队编制100人,辖十个什,设百总一人,总旗二人,什长十名,普通士兵八十七人。除了标识不同,百总、总旗、什长与普通士兵在穿戴装备上基本一致——一顶带红缨的八瓣钢笠盔及可搭配的带垂缘黑色软笠帽,一副内镶薄钢片的布面甲,一身厚实保暖、类似于绊袄的红面棉衣棉裤,以及结实的包铁冬靴,外加防寒面罩和手套。
百总和总旗均配发一到二支做工精良的燧发手枪,外加一把采用优质中高碳弹簧钢制成的唐横刀作为近战和指挥之用。什长及普通士兵则统一配发一支崭新的燧发步枪。
每个火枪百人队配备2到4支燧发手枪,97支燧发步枪。整个觉华岛明军二十个火枪百人队,共装备了一千九百四十支燧发步枪。
潘浒为觉华岛这些明军挑选的,正是“查尔维特”燧发枪的改良款——1805年制造的An xIII型。这型燧发枪全长约1.13米,口径17.5毫米,重约4.5公斤,发射质量为28克的球形铅弹,枪口初速约每秒370米,在一百米内足以穿透厚实的羊毛军大衣与早期胸甲,经过训练的士兵,单兵战斗射速能达到每分钟2到3发。
当然,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农夫矿工,确实只需简短训练就能成为一个基本合格的火枪兵。但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潘浒采取的是最务实的方法——以登莱团练营二百名经验丰富的老兵为骨干,“一带十”,对新兵进行高强度、填鸭式的训练。
第一天,站队列、识口令。第二天,反复练习如何使用手中的燧发步枪——从清理枪膛、装填火药铅弹、用通条捣实,到举枪瞄准、听令射击,以及最关键的、维持火力的队列轮转装填射击。
冲着顿顿管饱的肉食和承诺战后即发的丰厚赏银,也为了接下来跟建奴做一场,上至百总,下至普通士兵,都咬着牙坚持。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温几乎是断崖式下降。觉华岛与辽西岸边之间的海面冰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厚、蔓延。岛屿与陆地之间,已被长达十几里、最宽处达十数里的冰面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坦途。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冰厚足以承受大军重量,建奴的铁骑必然会踏冰而来,疯狂扑向这座囤积着他们急需的粮草物资的岛屿。
潘浒判断,历史轨迹大抵不会偏离太多——“攻宁远不下,复而攻觉华岛”。建奴进攻宁远的总兵力约六七万,用来进攻觉华岛的,大概率是一支两万人左右的偏师。
事实上,即便不考虑那两千正在紧急训练的新式火枪队,仅凭登莱团练自身的火力配属,依托工事将建奴挡在觉华岛之外,也并非难事。甚至可以采用更取巧的办法,比如派遣工兵在关键区域的冰面上埋设炸药,将冰层炸开,便能轻易阻敌于海上。
但是,潘浒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想要的,并非简单的“巩固防御,抗奴于岛外,使之不得寸进”。他追求的是 “断其十指之二三”,打得努尔哈赤和一众贝勒们肝胆俱裂,使其在短期内再也不敢轻易兴兵进犯。
于是,作战方案改成了“诱敌深入,关门打狗” 。
简单而言,就是以屯粮城北城外、码头以西这片相对开阔的区域,为预设主战场,主动将建奴放上岛来,进而充分发挥自身火力优势,在这片预设战场上予建奴以最大杀伤,歼其大部,甚至将其全歼。
为了增强金、姚等明将的信心,潘浒特意组织了一场高规格的实弹演练。
七五山炮轰碎远程的工事,手动多管机枪将一片林地“修剪”得七零八落……金、姚等人的质疑和恐惧,都化为了对绝对武力的敬畏与信服。
天寒地冻,挖掘传统的泥土堑壕极为费力。龙武前营都司王锡斧提出了一个巧妙的建议_先用石块和砂土堆垒成矮墙雏形,然后大量浇水,利用酷寒天气,要不了多久,就能形成一道硬如石头、滑不留手的冰墙。
于是,在预判的登陆点后方,大批辅兵和民夫开始沿着海岸,由海边向内陆延伸,以交错层叠的方式,构筑多层次的冰墙障碍带。每段冰墙长度几米到十几米不等,高度约1米,厚度近半米,层与层间隔三五米。这片纵横交错的冰墙林,对于以骑兵为主的建奴大军而言,登岛时将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极大地迟滞其推进速度;而一旦他们想逃跑,这里又会成为让他们绝望的死亡迷宫。
预设主阵地的设置更是倾注了心血,构成了立体而严密的火力网。
东线——布置了四个步枪连、十个觉华岛火枪百人队,加强两门手动多管机枪、两门60毫米迫击炮和一门37毫米五管转膛速射炮。
杀敌核心还是屯粮城北城墙。城墙上下共有四个步枪连、四挺六年式水冷重机枪、两门60毫米迫击炮,以及潘浒的全部近卫队,构成近距离直射火力的中坚。
屯粮城内的炮兵阵地,布置了四门六年式七五山炮,以及一门六年式120毫米重型迫击炮。这门重炮是潘浒“火力不足恐惧症”的一次深度呈现,它以另一个时空中苏军的m43式迫击炮为蓝本,口径达120毫米,配备牵引式轮式炮架,炮重175公斤,可发射高爆杀伤弹、榴霰弹、照明弹等多种弹药。虽然机动性相对较差,但其威力堪称恐怖。以高爆杀伤弹为例,弹重达15.8公斤,内部装药将近2公斤,杀伤半径接近35米,杀伤面积接近两千平方米。其最大射程更达五千七百米,最大射速可达每分钟十五发。可以想见,当它发出怒吼之时,必将成为攻岛建奴挥之不去的噩梦。
登莱团练以及岛上明军新编火枪队,超过四千名装备了热兵器的战斗人员,在屯粮城北面、码头以西的狭长地带,布下了一张层层叠叠、火力交织的天罗地网。只待来袭的建奴闯入这片为他们精心准备的坟场。
连日紧张的备战暂告一段落。是夜,金冠在自己的营房内设下宴席,招待潘浒。龙武前营一众主要将领皆在座作陪。
潘浒只带了马槐、蒋二河、卢强等人前来,如孙安等人全在部队。
一进屋子,他先是一愣,环顾了一下满屋子的龙武营将领,回头对马槐等人笑了笑,尔后莞尔对金冠道:“金游击,诸位将军,我今晚带来的人可没你们的多,所以咱们事先说好,甭想着拼酒啊!今晚,想喝酒的自便,但决不允许劝酒,一切随意,如何?”
龙武前营众将先是一愣,随即被潘浒这略带幽默的直白话语逗得哄然大笑,原本略显正式的宴席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金冠也笑着拱手:“团练使放心,今晚绝不劝酒,大家尽兴即可,但绝不强求。”
说是酒宴,实际上并无什么山珍海味,多是火头军利用现有物资弄出来的实惠菜色:大块油亮亮、炖得烂熟的红烧肉,切开后肉香四溢的午餐肉罐头,各种口味的鱼罐头,以及龙武前营自己腌制的咸海鱼。酒也是普通的烧刀子,辛辣烈口,却正适合这苦寒之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越发融洽。金冠放下酒杯,神色认真地说到了正题。他的请求倒也直接,一是希望潘浒能在战后,继续帮忙训练他龙武前营的队伍;二是希望潘浒能够提供一批像燧发火铳和眼前这些精良衣甲之类的装备。
潘浒端着酒杯,略作思考。他看得出金冠眼中的渴望与诚意,也明白这些旧式军人见识了新式军队的威力后,迫切想要改变的心态。他放下酒杯,语气平和却肯定地说道:“金游击,训练队伍这个事,包在我身上。无论是操典还是教官,我都可以提供。至于火铳和衣甲嘛……”
他稍作停顿,看到金冠眼中闪过一丝紧张,才微微一笑,“我也能帮助一二,想想办法。不过,此事关乎重大,需从长计议,稳步推进。”
金冠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感激之色,立刻站起身,对着潘浒郑重地拱手道:“团练使高义!金某代龙武前营全体将士,谢过团练使!今后,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姚抚民等人也纷纷起身附和。
看着眼前这些神情激动的明军将领,潘浒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姚抚民、金冠以及龙武前营未来是否会真心为自己所用,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他率军跨海而来,进驻觉华岛的初衷,本就不是为了抢占地盘、笼络人心,扩张个人势力。他所求的,仅仅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让岛上这一万四千余名汉人军民,免于另一时空中那被屠戮殆尽、尸横冰海的悲惨命运。这份初衷,纯粹而坚定。
他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诸位言重了!来来来,诸位,共饮此杯!预祝我辈,旗开得胜,痛击建奴!”
“旗开得胜,痛击建奴!” 众人齐声应和,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宴席在热烈而融洽的气氛中渐渐散去。
夜色深沉,寒意更重。岛上,一切皆已就绪,只待建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