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拂过潘庄。
潘浒背着一个甘怡亲手为他缝制的土布挎包,独自一人来到了东北边的海边临时码头。与此前相比,这里的景象已大为改观。粗粝石块垒砌的防浪堤完成了小半,像一条粗壮的手臂试图环抱海湾。库区空地上,十多座用作仓库的木屋已搭建起来;通往海面的栈桥也被拓宽和加固,足以容纳更多人货上下。一条从码头通往潘家庄的夯土道路也已完成了小半的工程,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
他默默推开一扇木门,走了进去。这内空荡荡的,弥漫着新木材和海水的气息。
短短数月,三百个日夜,从一开始的仓皇逃命,到第一次开枪自保,到领着高顺、孙安等人领着一帮幸存村民与凶残如鬣狗的建奴八旗搏命厮杀,到初至登州、合营蓬莱商行、草创潘庄,再到率众与三面围攻的敌人激战经夜……此刻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还有那些人。高顺、孙安、白禧、李仁等对他绝对忠心耿耿的“系统”战士,憨厚中透着狠厉的鲁平,机智勇敢的蒋二河,箭术如神的桂勇,还有一心追随、将全部柔情系于他身的甘怡……这一张张面孔,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带着期盼,带着依赖。
然而,他必须得回去。
年少时是一个学渣,没能考上大学;青年工作时没能削尖了脑袋向上爬,也没能费尽了心思去捞钱。
朴素的情感,美好的愿景,有时候真的挡不住“物质”的袭扰。所谓的“袭扰”既指诱惑,譬如面对豪车豪宅以及LV包包,山盟海誓也是枉成空;也指生活困窘的倒逼,比如银行贷款,比如拮据。
年过而立,最大的资产只有一套不足五十平的蜗居,而最大的负债也是这套房,除此之外几乎孑然一身;银行存款总是五位数上下浮动。
再如何不美好,还是得回去,那儿还有爹娘。
潘浒召唤出“星河”,询问:“可以出发了吗?”
“星河”说:“当然可以。宿主,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准备好了。”潘浒说这句话时,心里再次升起强烈的不舍。
“宿主,请闭上双眼!”
潘浒依言照做,将眼前的一切隔绝在视线之外。紧接着,耳边响起了“星河”平稳而无情的倒计时声:“十,九,八,七,六,五……”
当那个“零”字落下的瞬间,潘浒感到一股强烈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细胞,所有的感知在刹那间被剥夺,意识陷入一种非睡非醒的混沌状态。
与此同时,远远看着木屋的人们,当屋内闪现蓝色弧光时,都下意识地跪了下去,口中一直低声念叨着“神仙、老爷是神仙”。
这些人都是潘家庄的民众,潘浒独自走出营地时,大家都自发地跟了上来,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听说,老爷回阿美利肯返来商货,要跨越万里大洋,危险重重,所以都自发地来为他送行。
却不想,竟见识到了如此神迹,“老爷是天上的神仙,特意来凡间人世拯救苦难黎民”这个传言竟然是真的,而并非谣传。
“神仙老爷保佑……”
大家伙一边磕头,一边诵念着,祈望老爷返回仙界后还能再回人世间来。
暮色苍茫,华灯初上。
庐城,山北新区。
一片荒地,远处可见周边围着一圈铁皮,预示着这并非是无主荒地,而是期房之地,更是某地产商眼中将会为他带来海量国币的一块黄金地。
荒地一隅,异象突生,空气猛地扭曲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空气撕裂开来。
忽而,那扭曲到极点的空气竟变得如同实质的蓝色水晶,继而迸发出无数道刺眼的蓝色电弧,高压电流窜动般的“滋滋”声中,一道黑影从这团诡异的蓝色光弧中被猛地甩出,如同被投石机抛出一般,重重地摔落在半人高的野草丛中。
“哎呀……我草……”这道黑影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正是随着“星河”一同穿越了三百九十多年时空,返回现世的潘浒。他只觉得屁股和后背传来一阵剧痛,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一边没好气地嘀咕着:“啥狗屁银外高级智慧生物系统,居然定个位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宿主,请勿怀疑我的定位系统精度。”“星河”很是倔强,“系统所采用的科技,比您当前地球上最先进的科技还要领先很多个量级。但是,我再先进,也需要精准的时空坐标数据支持。”
我草,怪我咯!潘浒忍不住腹诽。我又不是GpS,更不是北斗导航,谁特么会没事干记自己家房子的经纬度?嘁,自己技术不行还怪药效不对!
从三百九十多年前的天启五年穿越回来,似乎是一眨眼间,又好像是经过了漫长岁月,似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意识,却又无法准确捕捉任何细节。他使劲地想要睁开眼皮,想要亲眼见识一番穿越的时空究竟是个模样,最后猛一使劲,眼睛睁开了,穿越的过程却也已经到了末端——就是他从蓝色光弧中被甩到草地上的那一霎。
从这晕头转向的回味中稍微清醒过来后,潘浒赶紧检查自己自己的储物空间,这里面的藏货关乎到他能否实现好几个小目标,若是出个差池,岂不是白跑一趟。那可真就是“黄粱一梦”了。
所幸的是,“星河”大爷只是摔了他的腚,并没有摔坏他的“小目标”。
在“星河”大爷馈赠的固定储物空间内,满满当当的摆放着字画、玉石、瓷器,总重近1吨的黄金,甚至还有几支百年野山参和数十公斤虫草。且不说别的,仅仅是这些黄金,放到三百九十多年后,其价值就超过2亿国币,再加上百年野山参、字画、瓷器,能实现好几个小目标。
就在这时,星河慢条斯理的说:“宿主,刚刚收到一条来自本地人类发布的……新闻。”
啥?潘浒有些懵。
继而,光影般的显示屏幕上显示出一则官方新闻:
“……为防止疫情进一步传播,经研究决定,自今日二十时点起,山北新区全域实行静态管控……”
紧接着,星河又说:“宿主,我们现在正处在封控区域以内,离封控开始时间还有大约一小时。”
“哎哟,我艹!”潘浒闻言后骂了一声,赶紧行动起来,山北新区在城市北部,不想被封控,就得以最快的速度往东或者往南跑。
晚上将近十点,瑶河区,“如一汤面馆”门口。
面馆刘如一坐到店门口的塑料凳上,点上一颗十块钱一盒的红塔山,美滋滋的吸上一口,从早上六七点钟开始忙起,下午歇了个把钟头,傍晚时分又开始忙,直到这时候,才得以稍稍歇口气了。
自从再就业租了间门面开了这家“如一面馆”后,从年头到年尾,也就是年三十到大年初三那几天能好好地歇歇,平常真是从早忙到晚,少到十块钱一份的蛋炒饭,多到三十块钱一份的红烧牛肉,大几毛钱到大几块钱的利润,就这么一点点的积少成多,这日子终究是有了盼头。
“老刘,来一碗大份的牛肉面,再加俩卤蛋。”一个略带沙哑却又有些熟悉的男声在身边响起。
刘如一叼着烟,被烟熏得微微眯起的眼儿瞅过去,眼前这货尽管是胡子拉碴,头发又长又油腻,可仍旧能辨认出来他是谁,就是欠他十顿牛肉面钱,吹牛皮打赌输了一盒华子的那个家伙,没好气地说:“窝草,大半年没见,你这是跑非洲挖煤去了?”
“我这不是到外面想办法挣钱去了!”
说话的人正是潘浒。他离开降落地点之后,想要打出租车,却发现身上连个钢镚都没有,只得徒步,走了半个多钟头,遇到几个好心人,把他当做流浪汉,给了几枚一块钱硬币,他正好用来乘坐公交车到了住所也就光华新村附近。
路过“如一面馆”时,他看到门还开着,老板刘如一正在门口歇着抽烟,自个也是饥肠辘辘,于是就走进了店里。
平日里,他是这家面馆的常客,一来是这儿的花销相对便宜,二来是店里的牛肉面、蛋炒饭等等,分量十足。于是,他和老板刘如一就混熟了,朋友估计还称不上,但至少挺熟络。
他说着,很自然地从自己那个土里土气的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雪茄盒,取出一支“星河”出品的上等雪茄,递给刘如一,笑嘻嘻地说:“刘总,试试这个!”
刘如一接过雪茄,语调有些夸张地说:“哟,还是雪茄呢!我说,你不会真的发财了吧?!”
“呵呵,发财这种事哪能轮到我啊!”潘浒笑着编着瞎话,“这呀,只不过是打工那地方的老板给的。”
刘如一打着打火机点上雪茄,吸了一口,吞云吐雾间装模作样的说:“唉,还别说,这玩意还真是不错,带劲!”
“快点,下面去,都快饿挂了!”潘浒催促着。
刘如一睨了他一眼,撇撇嘴,然后说:“等着!”
没过多久,刘如便端来香气诱人的面条,面条上架着鸡腿和两个荷包蛋。
“多谢!”早已饥肠辘辘的潘浒说完,便埋头苦干。
稀里哗啦干完一大碗面条外加一个鸡腿和两个鸡蛋之后,潘浒才有了肚饱的感觉。
潘浒起身正欲走人的时候,刘如一喊住他:“窝草,又不付账?!”
“刘老板,刘总,”潘浒笑呵呵地指着自己这一身行头,“你看我这副模样,现在也没法付账。我保证,明天一定把所有的欠账都结清了。”
刘如一盯着潘浒看了好一会,然后没好气的说:“行,我就再信你一回,明天把账结清,可别忘了!”
“我保证!”潘浒笑着做出承诺。
刘如一面凶心善,对潘浒的情况了解一些,也知道这个男人前不久刚刚净身出户,加上换了工作,手头并不宽裕,所以偶尔付不了面钱,就让他欠着。对此,潘浒心里也很清楚,只是手头拮据,时而不得不佘吃面,但凡手头宽裕点时,就会把欠账结了。
走入自己居住的小区“华锦苑”,A座一号电梯厅。潘浒在按键盘上按下了“9”号键。华锦苑A座几乎全都是面积不超过60平米的小户型。
电梯地停在九楼,潘浒走出狭小的电梯厢,沿着光线昏暗的走廊来到一扇熟悉的房门前,门头上挂着的“909”门牌号都有些歪斜了。这就是他在这个城市的窝。
掏出钥匙开门进屋,按下墙壁上的开关,老式的白炽灯管闪烁了一下,发出稳定而略显昏黄的光。这是一套面积五十平的小一居,恰恰是因为没什么钱,他才会选择这样的户型。
看着头顶亮起的灯,潘浒心里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还是社会主义好啊!
水、电都已经欠费好几个月了,却依旧有电有水,没有立刻给你掐掉。
他放下挎包,首先去检查了一下电热水器,发现还能正常工作,便立刻打开烧水。然后好好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下来的衣物脏污得如同流浪汉套装一般,实在无法忍受,于是统统装进垃圾袋,准备明天扔掉。
智能手表、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火柴和雪茄盒,还有一块水色堪称极品的翡翠,都放在桌上。
他习惯性地取出一支雪茄,划亮一根火柴,凑到嘴边将雪茄点燃,深吸一口,让熟悉而醇厚的烟雾在胸腔里回荡。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将那块看起其貌不扬的智能手表戴上手腕。
几乎是下一秒,他与“星河”自动连上了线,一道光幕在眼前闪现,“星河”那越发人性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宿主阁下,请问有何吩咐?”
不是黄粱一梦。
潘浒看着桌上那块在灯光下流转着诱人光泽的极品翡翠,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彻底消散。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他拥有了改变某些事情的能力。
沉默地抽了几口雪茄,他忽然在心中问道:“星河,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再回去,还能回得去吗?”
“当然可行。”“星河”直率地给出了解答,没有丝毫犹豫,“穿越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同样需要使系统储能水准达到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才能支撑开启稳定的时空通道。而且,我必须提醒宿主,即便能量充足,也不能频繁、无限制地来回穿越。经过科学的计算与系统本身的限制,宿主在两个平行时空之间的往返频次,每一个地球自然年内,往返不得超过四次。否则……”
“否则啥后果?”潘浒吐出一口烟雾,反问道。
“宿主。”“星河”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具体会引发何种后果,受限于当前数据库的残缺,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根据系统核心禁令提示,那将会是涉及时空结构稳定性的、极为严重的、不可预测的灾难性后果。请您务必慎重,切勿触碰此红线。”
听到这里,潘浒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不再说话。书房内陷入了沉寂,只有雪茄烟头在安静地燃烧,散发出缕缕青烟。
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如同原本静谧无波的湖面,被一个顽皮的坏孩子掷入了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开来,一圈接着一圈,再也难以平息。回去的路径和规则已经清晰,那个世界的人与事,责任与牵挂,如同无形的丝线,已经开始拉扯着他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