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那场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的插曲,随着五具尸体被草席卷走,血迹被清水冲刷入海,算是草草收场。东江兵们先前那股跋扈嚣张的气焰,被潘浒那支瞬间喷吐死亡火焰的“短铳”和潘家军冰冷刺骨的杀气彻底打灭,此刻都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在潘家家丁的监视下,沉默而顺从地接受了安排。
几辆坚固的四轮马车驶来,装上了毛承禄、杨宽带来的那十几个沉甸甸的大小木箱。其中一辆空车专门载上了毛承禄和杨宽二人,而他们带来的那数十名亲兵家丁,则只能徒步跟随在马车之后。这并非潘浒刻意折辱,而是潘家庄的规矩使然——核心区域,非请勿入,能乘车已是VIp待遇。
马车轱辘压着平整的碎石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毛承禄沉默地坐在车内,目光透过车窗,扫视着营区内部。
道路横平竖直,木屋或帐篷俨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挺胸抬头、持铳而立的哨兵,更远处隐约可见的营房区域,旗帜鲜明,隐约传来整齐的号子与操练声。整个庄子不像是个寻常的渔村或庄园,倒像是个规划严密、戒备森严的军镇堡垒,而且其整洁与秩序,远胜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处大明卫所。
杨宽在一旁低声道:“毛大,这潘浒真的……难以揣摩啊!”
毛承禄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心中的评估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而父帅那份“见机行事”的指令,也愈发沉重。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家丁队军营东北角一处独立的临时库区前停下。
库区周围警戒森严,耀眼的电灯将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电灯以及负责供电的柴油发电机都是潘浒特意向“星河”兑换的,目的自然只是为了让嘉宾看得更清楚。
进入库区后,当潘浒示意家丁掀开覆盖在货物上的厚重防雨布时,即便是毛承禄这等见惯了阵仗的东江悍将,也瞬间有些失态。
只见库房内,成箱成箱的燧发长铳堆放得整整齐齐,黝黑的铳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旁边还有数量不少的燧发手铳。仅仅是这火铳的数量与齐整程度,就足以让任何一支明军将领动容。
杨宽深吸一口凉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趁此机会,连忙对潘浒拱手,正式介绍道:“潘先生,先前未曾明言,还请见谅。这位乃是我东江镇毛大帅麾下,最受信重的毛承禄毛将军,一直统领大帅的亲军家丁。”
他特意点出“最受信重”和“亲军家丁”,意在强调毛承禄身份非同一般,希望潘浒能更“重视”几分。
潘浒闻言,脸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淡淡道:“原来是毛将军,失敬。”
在他心中,毛文龙最信得过的养子又能怎样?即便是毛文龙亲至,也是一分银子一分货。跟这些乱世中的军阀讲情义,简直是浪费感情,更是与虎谋皮。该多少就是多少,想要少花钱甚至不花钱,那么他潘某人少不得就要用自己的家丁营与他们好好的讲讲道理。乱世,实力才是真正的底气。
当几名家丁猛地掀开另一块巨大的防雨布时,露出的物事让毛承禄和杨宽几乎停止了呼吸。
防雨布下,是排成长长两列的十门大炮。
其中四门体态尤为雄伟,炮管粗壮,结构复杂,透露着一股沉雄霸道的气势。另外六门则相对小巧精悍,但炮身线条流畅,同样不容小觑。与这些火炮配套的,还有十辆结构精巧、装有硕大木制车轮的炮车。此前,与潘浒处所购十门大炮,都给了炮队。然而,几月前凤凰城一战,炮队遭东虏骑兵突袭,不但炮手折损过半,大炮更是丢失殆尽。
毛承禄的瞳孔骤然放大,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去,双手颤抖地抚摸上那冰凉而光滑的十二磅野战炮的炮管,又用力拍了拍那坚固的炮架和巨大的车轮,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声响,那眼神中的狂热与痴迷,如同色中饿鬼见到了绝世美人,简直是爱不释手。
良久,他才猛地回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潘先生,此等军国利器,是来自阿美利肯国吗?”
潘浒颔首,继而语气平静得像是在介绍一件普通的商品,“分为十二磅与六磅两种。‘磅’是阿美利坚的重量单位,约与我大明的‘斤’相当。以此十二磅野战炮为例,”他拍了拍那粗壮的炮身,“炮身、炮架加上车轮,全重约二千二百斤,其专用拖车及弹药箱重约一千三百斤,总计三千五百斤。若以六到八匹健壮挽马拖拽,可随大军行进。其最大射程,可达近四里地。”
他顿了顿,走向旁边的六磅炮:“此六磅炮更为轻便,以四到六匹挽马拖拽即可,机动更速。最大射程按大明制,不会少于两里,于六十到七十步(约百米)之内,发射实心弹,可轻易洞穿建奴四十到五十人的密集纵队。”
最后,他总结道:“按此前与杨千户约定,此处共四门十二磅炮,六门六磅炮。这些火炮,若次第布置于阵前,佐以那两千燧发步枪,”他指了指那些火铃箱子,“于阵前布设鹿砦拒马,再辅以若干精骑策应……当可于野外,正面迎战同等兵力之建奴八旗劲旅,胜算不小。”
“可于野外迎战建奴八旗……”毛承禄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两眼迸发出骇人的亮光,仿佛已经看到了东江健儿凭借这些利器,在野外堂堂正正击溃那些不可一世的女真铁骑的场景!这不仅是武器,这是东江镇梦寐以求的野战争胜的资本!
买方验完了货,卖方自然要查验货款。
潘浒轻轻一挥手,一队早已等候在旁的家丁立刻上前,四人一组,将那些从马车上卸下的木箱一一打开。霎时间,在明亮的汽灯光芒下,一片金灿灿、白花花的光芒几乎晃花了人眼。
家丁们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他们将金锭、银锭逐一取出,放在带来的标准秤上仔细称量,另有专人负责记录、核验成色。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金银碰撞的沉闷声响和报数声,显得异常专业和严谨。
最终,核验结果被报给潘浒:
“禀老爷,共计金锭六百个,每个足称五两。银锭七千个,其中十两一锭者三千个,五两一锭者四千个。合计黄金三千两,白银五万两。另有字画十卷,玉器、宝石、东珠若干,经核,约折价白银一万两。”
潘浒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些代表着巨大财富的金银珠玉很快被重新分类,装入潘家庄自备的、更加坚固的箱中,由家丁们抬着,送入一旁那座由专人把守的库房。
潘浒耳边传来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系统音:“宿主,检测到黄金十三万克,白银一百八十六万克,可兑换三万一千六百个能量点。是否兑换?”
“兑换十三万克黄金。”潘浒输入指令。
很快,“星河”回复:“已兑换一万三千个能量点,当前余额为四万三千个能量点。可将储能水平提升至百分之四十三点三,是否提升?”
“暂不提升。”潘浒回复。
验了货,也验了资,最后就是交割。
很快,早已准备就绪的三十匹健壮骡马和十多辆四轮马车被迅速调配过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上百名穿着统一号服的青壮劳工。
家丁们熟练地将木质炮车套上骡马,再将沉重的大炮与炮车稳稳地连接起来。十二磅炮由六匹骡马拖曳,六门六磅炮则每门由两匹骡马拖曳。每套好一门炮,便有专门的马夫挽着缰绳,将其牵引至库房大门外列队等候,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效率极高。
青壮劳工们则负责将装在木箱里的燧发步枪、手枪,以及分门别类包装好的炮弹、枪弹和发射药包,根据大小重量,合理地装上一辆辆马车。所有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偌大的库区虽然人多车多,却听不到多少杂乱的喧哗,只有各种指令声、马蹄声、车轮声交织成一曲高效的后勤交响乐。
毛承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的震撼一波接着一波。这潘浒,不仅有钱有军火,更有将这钱和军火转化为战斗力的、恐怖的组织调度能力。
待所有货物装载完毕,潘浒又指派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家丁负责护送押运,要求他们尽快将这批军火安全运抵码头,装上来时的那几条东江兵船。
看着这一切即将尘埃落定,毛承禄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再次升起。他深吸一口气,整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走上前去,对着潘浒郑重地拱了拱手:“潘先生,毛某尚有一事,不吐不快,还望先生见谅!”
潘浒正看着最后几箱弹药装上车,闻言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毛将军,但说无妨。”
“潘先生坐拥此等犀利火器,更兼练兵有方,麾下猛士如云。”毛承禄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我东江镇兵多将广,久经战阵,更肩负为国守边之重任。先生若是不弃,何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潘浒直接抬手打断了。
潘浒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毛将军,汝此言……是欲邀请潘某加入东江军吗?”
毛承禄微微一愕,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正是!以先生之能,父帅必……”
“毛将军,”潘浒再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但其中的坚决却如钢铁般不可动摇,“关于加入东江镇一事,某先前已于杨千户言明态度。故而,此事今后就莫要再提了。”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毛承禄和一旁神色紧张的杨宽,继续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不然,贵我双方眼下这合作,恐怕也只能是……仅此一次了。”
毛承禄的脸皮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羞辱感,瞬间冲上头顶,让他感觉脑壳都在嗡嗡作响,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么多年,除了父帅,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更遑论是如此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与威胁。
一旁的杨宽眼见毛承禄眼神不对,连忙一个箭步插到两人中间,冲着潘浒挤出一个笑容,打圆场道:“潘先生!毛将军也是一片爱才之心,绝无他意!万勿误会!”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毛承禄的后背,示意他千万忍住。
杨宽又赶紧转移话题:“您看,这钱货也都验清了,天色已晚,弟兄们也都饥渴劳顿了,潘先生您看,是不是……安排一顿酒菜,与我等消饥解乏?”
潘浒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仿佛刚才那番充满火药味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般,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容可掬,满面春风:“确是应该!倒是潘某疏忽了,怠慢了贵客。”
他立刻转头吩咐手下,去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宴,他要亲自款待东江镇的来宾。同时,他还不忘特意叮嘱,让人给码头上那些还在吹海风的东江兵们也送去足够的饭食,务必让他们吃饱。
此刻的潘浒,面目慈和,笑容温暖,安排周到,俨然一位素来吃斋念佛、乐善好施的积善之家主人翁。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潘老爷”,与半个多时辰前在码头上那个一言不合便拔枪连毙五人、眼都不眨的煞神联系到一起。
当然,这巨大的反差,并非人格分裂,而是基于绝对实力与掌控力之上的收放自如。潘浒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向东江镇,以及其他未知的窥伺者,道明一个道理——朋友来了有美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