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家的主宅,和室书房。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只有一种声音在规律地重复,像钝刀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昂贵的紫檀木地板上,佐藤优马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虾米。他昂贵的丝绸衬衫早已被冷汗和之前沾染的、未能完全洗净的血迹浸透,紧贴在皮肤上,更显得狼狈不堪。他不敢抬头,额头死死抵着冰凉光滑的地板。他死死咬住下唇,连一丝闷哼都不敢泄露。
拿着高尔夫球杆的是他的父亲,佐藤健一郎。这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机械的严厉。他每一次挥下都带着精准而冷酷的力道,避开要害,却最大限度地激发痛楚。
书房厚重的樟子门并未完全合拢,留下了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外面宽敞的客厅里,无声地肃立着两排穿着统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们像冰冷的石像,微微垂首,目光盯着自己锃亮的鞋尖,对书房内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客厅中央的矮几旁,两位穿着正式访问和服的女人正跪坐着。年长的那位是佐藤夫人,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妆容精致得如同能剧面具,苍白而毫无生气。她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温润的志野烧茶碗,碗里的抹茶早已没了热气,她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定定地看着茶汤表面那层早已消散的细腻泡沫。
坐在她下首的,是一个更年轻的女子,或许是优马的姐妹或其他近亲。她的姿态同样恭顺,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小口啜饮着已经微凉的茶,动作优雅标准,只是那端着茶碗的、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整个空间,除了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闷声,再无其他声响。女人们的沉默,黑衣男人们的肃穆,与书房内单方面的惩戒,共同构成了一幅无比压抑、等级森严、甚至带着某种诡异仪式感的家族内部图景。
终于,在不知第多少下后,佐藤健一郎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压抑的怒火。他将高尔夫球杆随手扔在一旁的矮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板上颤抖的儿子,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宣布一项商业决策:
“耻辱(不名誉)。”他吐出这个词,像吐出一块冰。“你个人的愚蠢,差点玷污了整个佐藤家的声誉。”
优马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从今天起,你名下所有的账户、产业,由家族代管。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宅邸半步。”健一郎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优马的皮肉,直刺他恐惧的灵魂。
“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的教训。明白了吗?”
优马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在地板上重重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颤抖着回答:“……嗨(是)!父亲大人!”
健一郎不再看他,转身,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和服袖口,迈步向外走去。拉开门,客厅里所有的黑衣男人同时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愈发恭敬。
佐藤夫人和年轻女子也立刻放下茶碗,伏身行礼。
健一郎的目光扫过客厅,如同帝王巡视自己的疆域,最终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联系‘黑川组’,”他对着空气般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有些‘灰尘’,需要彻底清扫一下了。还有,给警视厅的凛二总监,准备一份合适的‘礼物’。”
“嗨!”黑衣男人们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低沉地回荡。
书房内,只剩下佐藤优马如同被抽去骨头般瘫软在地板上,背上火辣辣地疼,但更冷的,是心底那无法驱散的、对家族和未知命运的恐惧。而客厅里,那杯早已凉透的抹茶,依旧静静地放在那里,无人再碰。
佐藤健一郎冰冷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那位年轻女子——他的长女,佐藤麻衣身上。麻衣立刻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的视线,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只是将原本就挺直的背脊绷得更紧了些,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
“父亲。”她率先开口,声音清冷而克制,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如果可以,请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健一郎的脚步顿了顿,审视地看着她。麻衣今天穿的是访问着中规格较高的“色留袖”,深紫色的底色上缀着精致的家纹,庄重而不失年轻女子的雅致。她的妆容同样无可挑剔,每一根发丝都待在它应该在的位置。
“你?”健一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评估意味,“你打算如何处理?”
麻衣微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父亲,“直接动用‘黑川组’动静太大,容易引来警视厅不必要的关注。总之一切不过邪祟而已,不是么?”
她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客厅里那些黑衣男人中,有几个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似乎对大小姐的提议表示认可。
健一郎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和服袖口上冰冷的金线刺绣。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嗯。”
这个回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敲打。
麻衣低下头,姿态恭顺:“我只是希望能为家族分忧,父亲大人。”
然而,健一郎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冲淡了麻衣努力营造出的干练形象。
“你的想法,不算差。”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你去试试吧。记住,佐藤家的声誉,不容有失。”
“嗨!我一定……”麻衣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正要表态。
健一郎却打断了她,他的目光越过她,似乎看向了更遥远的、关于家族联姻与利益的图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根深蒂固的淡漠:
“做得漂亮点。毕竟,你在娘家的时间也不多了。很快,你就要嫁去他家了。这些琐事,到时候也就不必再操心。”
“嫁去他家”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麻衣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再次泛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瞬间涌起的屈辱和不甘强行压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触碰到矮几的边缘,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是的,父亲大人。我明白了。”
但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簇原本只是微弱的火苗,此刻却因为这句轻描淡写的“提醒”而猛地窜动了一下,燃烧起更加复杂难明的光芒。她为家族殚精竭虑,展现能力,最终在父亲眼中,却依然只是一个即将被交换出去的、名为“女儿”的资产。
健一郎似乎并未在意女儿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值得在意。他转身,在一众黑衣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客厅。
麻衣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直到父亲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缓缓直起身。她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掩饰着眼中翻腾的情绪。
她看着书房方向,那里还隐约传来弟弟优马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家”?……在嫁去那个未知的“他家”之前,或许,我应该先让父亲,让所有人看清楚,我佐藤麻衣,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她在心中无声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