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夏，日头毒得像要烧穿天空，把红星蜂窝煤厂附属种植养殖场的泥土烤得裂开一道道细密的口子，泛着白花花的碱渍。这片由百亩荒地开垦而成的基地，鱼塘泛着粼粼水光，猪圈、羊棚的钢架在烈日下闪着冷光，田垄上刚栽下的青菜、茄子秧苗蔫头耷脑，唯有田埂边的玉米秆倔强地顶着绿缨。
周大生踩着胶鞋，裤腿上沾着湿泥和草屑，刚从鱼塘边巡查完鱼苗投放情况，就见沈书瑶抱着一本厚厚的牛皮账本，踩着碎步快步迎上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原本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泛着红，额角沁着密密的汗珠，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脖颈上，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周厂长，你可算回来了。”沈书瑶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将账本往周大生面前递了递，“这养殖场的活儿，再不管管，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周大生挑眉，接过账本翻了两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片区的劳作进度，红笔圈出来的地块，要么菜苗没栽齐，要么杂草比庄稼还高，进度滞后得离谱。“怎么回事？当初调派她们来的时候，不都挺感激的吗？”
“都是些娇生惯养的千金太太、文质彬彬的女学生、捧着书本的女老师，哪里吃过这份苦。”沈书瑶往远处的槐树林努了努嘴，语气里满是无奈，又带着几分不平，“你看那边——”
周大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几棵大槐树下，几个穿着旗袍改的短衫、列宁装的女人正斜倚着树干闲聊。昔日的金陵富家太太捏着绣帕轻轻扇风，指尖还留着未褪尽的蔻丹；曾在教会学校教书的女先生捧着搪瓷杯小口啜饮，时不时抬手拢一拢烫过的卷发；还有两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正低头翻看袖珍诗集，对田垄上的农活视而不见。
可再往东边的玉米地看，几个身影正弓着腰，顶着烈日薅草。师范学院来的李巧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蚊虫叮咬的红肿；乡下出身的女老师赵春桃扛着锄头，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手里的活计却一刻也没停。
“那几位太太小姐说晒不得太阳、沾不得泥土，天天躲在树荫下磨洋工，要么就说头晕心慌装病。”沈书瑶的声音压得极低，“可巧妹她们这些实诚人，天不亮就下地，拔秧、栽苗、浇粪桶，就连最累的割麦、脱粒都抢着干，手掌心的茧子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现在‘三夏’大忙正赶工，她们这么偷懒，不仅误了农时，老实人的心都要寒透了！”
周大生的脸色沉了下来。这养殖场里的一百五十多名劳力，清一色都是女同志，全是城里来的劳动改造人员。当初厂里申请调派她们，本是想给这些处境艰难的女人一个避风港，既解决基地人手短缺的问题，也让她们能靠着劳动换份安稳生计，没想到竟生出这般偷懒耍滑、苦乐不均的乱象。
他沉吟片刻，抬眼扫过整片热气腾腾的养殖场，运足了气力高声喝道：“所有人听着！一刻钟内，到晒谷场集合！迟到的，扣双倍工分！”
声音穿透燥热的空气，震得树梢的蝉鸣都停了一瞬。树荫下的女人们脸色一变，互相递了个眼色，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慢悠悠地往晒谷场走。那些埋头干活的女人们却动作麻利，扛着锄头拎着水桶，三五成群地往晒谷场赶，脸上带着几分茫然，又藏着几分期待——她们早就盼着有人能站出来，给踏实干活的人一个公道。
一刻钟后，晒谷场上黑压压站了一片人。穿着各色衣裳的女人站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周大生站在打谷机的高台上，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娇弱、或疲惫、或心虚的脸。沈书瑶站在他身侧，手里紧握着花名册，脊背挺得笔直。
“今天把大家叫来，就说一件事。”周大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国家提倡自力更生，厂里给你们提供了遮风挡雨的住处、管饱的口粮，不是让你们来混日子的！劳动改造，改的是思想，炼的是筋骨。想蒙混过关的，趁早打消念头！从今天起，养殖场实行工分考核制！”
他顿了顿，目光特意落在那些晒得黧黑、双手粗糙的女人身上，继续道：“每天的活儿，分轻重难易，锄地、浇肥、收割各有标准，就连拔草都按斤两记分。干得多、干得好、干得卖力的，多记分；偷懒耍滑、装病怠工的，不仅不记分，还要倒扣！记住，一公分，就等于厂里的一毛钱，月底结算，能换粮食，能换肥皂、细布，还能优先兑换鱼塘里的鲜鱼、猪圈里的猪肉！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炸开了锅。
“真能换细布和鱼？不是糊弄我们这些‘旧分子’吧？”一个穿着藕荷色短衫的女人尖着嗓子问道，她昔日是上海滩的富商太太，如今虽落魄，骨子里的傲气却没褪。
“糊弄你们有什么好处？”周大生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账本公开，每天的工分都贴在公示栏上，谁多谁少，一目了然。沈会计是咱们厂的老职工，公正无私，你们要是觉得不公，随时可以找她对账，找我说理！”
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那些踏实干活的女老师、女学生，眼里露出了几分明亮的光。她们日夜辛劳，却和偷懒的人拿着一样的口粮，如今听到“多劳多得”，还能换到紧俏的细布和鲜鱼，只觉得心头敞亮，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几分。
周大生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光有规矩还不够，还得有人管事。今天，咱们就从你们中间，选十个代表，负责考勤、记工分、监督劳作——全选女同志！”
这话一出，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即，女人们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沈书瑶立刻翻开花名册，按照平日里的劳作表现，朗声念出十个名字——这些人，都是她亲眼看着最能吃苦、最讲公道的姐妹。
“林桂枝、王秀莲、李巧妹、赵春桃、孙秋月、周桂英、吴凤兰、郑素梅、冯玉琴、陈小燕！”
十个女人从人群里站出来。林桂枝是跟着丈夫劳动改造的农家媳妇，四十多岁，皮肤黝黑，手掌布满老茧，割麦、脱粒样样精通；李巧妹是师范学院的学生，二十出头，性子泼辣，干活从不惜力；孙秋月是中学的数学老师，心思细腻，最擅长算账记账；郑素梅沉默寡言，却能一个人扛着锄头锄完半亩地……她们站成一排，迎着众人的目光，起初还有些羞涩局促，可渐渐地，脊背就挺得笔直，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
林桂枝往前站了一步，她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是常年握农具磨出来的。她瓮声瓮气地问：“周厂长，我们……我们咋管？要是有人耍无赖，说我们欺负‘旧人员’，给我们扣帽子咋办？”
“好问题！”周大生赞许地点头，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掷地有声，“你们只管按规矩记工分，监督劳作！有人不听？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扣工分，第三次，直接上报厂部，取消当月所有兑换福利的资格！”
他看向林桂枝等人，语气郑重，带着十足的信任：“我知道，这差事不好干，难免得罪人。但我相信你们，因为你们最清楚，一滴汗摔八瓣的滋味！现在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们代表的是所有踏实干活的姐妹，公平，就是你们的底气！往后谁要是敢为难你们，给你们乱扣帽子，就是跟我周大生过不去！”
林桂枝等人对视一眼，眼里的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熊熊燃烧的干劲。王秀莲攥紧了拳头，声音响亮，带着几分学生气的执拗：“周厂长放心！我们一定管好！保证一碗水端平，绝不徇私！”
“对！绝不徇私！”其他几个女人也跟着附和，声音清脆，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好！”周大生一拍手，“现在，沈会计把工分表发下去。从今天下午开始，正式实行！”
沈书瑶立刻让人把印好的工分表分下去，上面清晰列着各项农活的分值：锄一亩地记十分，浇一亩肥记八分，收割一亩麦子记十二分，拔草五十斤记五分，就连给猪圈清理粪便都按筐记分。女人们拿着工分表，凑在一起看，昔日的千金太太们脸色阴晴不定，而那些踏实干活的女老师、女学生，脸上却满是兴奋的红潮。
人群散去后，林桂枝等十个女人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细节。
“桂枝姐，你经验足，你当领头的！东边那片玉米地的太太们最滑头，我去盯着！”李巧妹扬着下巴，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
林桂枝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分配任务：“巧妹你去东边，春桃你管西边的蔬菜地，秋月心细，你负责记总账，素梅你力气大，盯着猪圈和施肥的活儿……”
赵春桃是个腼腆的女老师，她皱着眉道：“要是那些太太故意找茬，说我们立场有问题，咋办？”
周大生正好走过来，听到这话，笑着拍了拍胸脯：“别怕，有我给你们撑腰。你们只管按规矩办事，出了任何事，我担着！”
他看着眼前这十个干劲十足的女人，心里颇感欣慰。沈书瑶走到他身边，眼中带着敬佩：“周厂长，你这一招太高了。选她们管事，比选旁人靠谱多了。她们心细，能吃苦，更懂姐妹间的难处，也镇得住那些耍滑头的。往后这养殖场，肯定能大变样。”
周大生笑了笑，望向远处的田地。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绿油油的庄稼上，镀上了一层金色。鱼塘的水面波光粼粼，猪圈里传来几声猪崽的哼叫，林桂枝等人已经拿着工分表，分头往各片区去了。她们的身影在田埂上穿梭，像一朵朵迎风绽放的铿锵玫瑰，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将汗水洒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
“规矩立起来，人心才能齐。”周大生轻声道，“等这批庄稼收了，鱼塘里的鱼养肥了，姐妹们尝到了甜头，往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沈书瑶点了点头，看着那些在田地里忙碌的身影，眼里充满了希望。她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几乎全是女性的养殖场，就要变天了。那些养尊处优的千金太太，再也没有空子可钻；而那些踏实肯干的女老师、女学生，终于能凭着自己的力气，挣来属于自己的那份体面与回报。
夜色渐浓，晒谷场的公示栏前，还围着不少人。她们看着上面张贴的工分标准，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女老师们和女学生们脸上带着欢喜，暗暗盘算着明天要多干几分活，换块肥皂给家里寄去，或是换条鲜鱼改善伙食；那些千金太太们则脸色复杂，有忐忑，有羞愧，还有人暗暗咬着牙，决定明天也下地试试——谁不想多挣几分，换点紧俏的东西呢？
月光洒下来，照亮了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也照亮了每个人心中的期盼。这片由荒滩变来的养殖基地，不仅承载着红星蜂窝煤厂上千号工人的伙食希望，更成了这些女人们的避风港，在动荡的岁月里，孕育着安稳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