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解药。」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苏棠脑海中反复回响,搅得她心神俱裂,不得安宁。她攥着那半块冰凉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
是解药?
怎会是解药?
若她当时中的毒并非来自德妃,那会是谁?裴琰既然知晓,为何不明言?他密室中那些“赤焰丹”又作何解释?那与她服下之药相似的腥甜香气,难道只是巧合?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她感觉自己像坠入了一个巨大的、由谎言与半真半假的事实编织的迷宫,每一条看似通向出口的路,都可能将她引向更深的陷阱。
裴琰……他到底想做什么?将她囚于此地,送来玉佩,留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是为了让她在猜疑中自我崩溃?还是……这其中真的隐藏着她无法理解的真相?
她想起他暴怒时眼底碎裂的痛楚,想起他提及谢家冤案时那刻骨的恨意,想起他最后离去时那冷硬却似乎带着一丝疲惫的背影……
不!不能再想下去!
苏棠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危险的身影。她不能心软,不能被他这些莫测的举动迷惑。无论“赤焰丹”是毒是药,无论谢家冤案是真是假,都无法改变他如今权倾朝野、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的事实!无法改变他可能通敌叛国的嫌疑!
她必须守住自己的心,守住最后的防线。
然而,心狱已成。那个男人的一言一行,一怒一叹,早已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她心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越是抗拒,越是清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石室内感觉不到昼夜,只有永恒的昏暗与门外偶尔传来的、看守换班的细微响动,提醒着她时间的流动。
送来的饭食依旧简单,苏棠强迫自己进食,维持着体力。曹档头每日会出现一次,例行公事般地询问她“可有需要”,眼神却不再与她有任何交流,仿佛她只是一个被暂时存放于此的物品。
裴琰再未现身。
这种被遗忘般的沉寂,比严刑拷打更令人恐惧。它一点点消磨着人的意志,放大着内心所有的恐惧与猜疑。
苏棠开始反复摩挲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也是最大的讽刺。这源自童年一点微末善意的信物,竟成了连接她与那个可怕男人之间,最脆弱也最坚韧的纽带。
他留着它,记得它,在她索要时送来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深想。
这日,在她几乎要被这死寂逼疯时,石室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裴琰终于要处置她了吗?还是……外面发生了新的变故?
铁门被打开,进来的却不是裴琰,也不是曹档头,而是一队陌生的东厂番役,为首一人面色冷峻,手中捧着一套崭新的、料子普通的宫女服饰。
“苏氏,”那番役头目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敬意,“提督有令,即日起,废你才人位份,贬为庶人,打入浣衣局为奴。”
废位?贬为庶人?打入浣衣局?
苏棠愣住了,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处罚……比起她预想的砍头、凌迟,甚至永囚诏狱,简直轻得不可思议!
裴琰这是什么意思?羞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放逐与监视?
不容她多想,那番役头目已将宫女服饰丢到她面前:“换上,跟我们走。”
苏棠看着地上那套粗糙的布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虽然简单、却依旧能看出品级的宫装,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从才人到浣衣局罪奴,这落差何其巨大。可她心中,竟奇异地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她默默地捡起那套宫女服饰,走到角落,背对着众人,快速更换。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肌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属于底层宫人的真实感。
当她换好衣服,转过身时,那番役头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眼前的女子,虽然穿着最下等的宫女服饰,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清冷坚韧,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
“走吧。”番役头目收敛心神,冷声道。
苏棠被押解着,再次走出了这间囚禁她多日的石室。穿过阴暗的甬道,迈出诏狱沉重的大门,久违的天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眯着眼,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外面带着寒意的、却无比自由的空气。虽然前路依旧是未知的囚笼,但能离开那绝对封闭、令人绝望的石室,已是一种解脱。
她被押送往皇宫最偏僻角落的浣衣局。一路上,遇到的宫人无不侧目,眼中带着惊讶、怜悯,或是幸灾乐祸。昔日扳倒德妃、风头无两的苏才人,转眼间竟沦落至此,实在是宫中最具谈资的新闻。
苏棠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低着头,默默走着。她的心,在经过诏狱的煎熬后,似乎变得异常平静。
到达浣衣局,那熟悉的、混合着皂角与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管事嬷嬷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浣衣宫女等在那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苛刻。
“人交给你们了。”番役头目对那嬷嬷说了一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那嬷嬷上下打量着苏棠,冷哼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天仙似的人儿,也不过如此。既然到了这浣衣局,就得守这儿的规矩!从今日起,你便负责清洗净房那边的恭桶衣物,每日定额五十件,洗不完不准吃饭睡觉!”
清洗恭桶衣物?这是浣衣局最脏最累、也最被人瞧不起的活计。
周围的浣衣宫女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苏棠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被带到一个散发着浓重异味的水池边,那里堆积着如山的、污秽不堪的衣物。嬷嬷丢给她一块粗糙的皂角和一把硬毛刷子,便不再管她。
苏棠挽起袖子,将手浸入冰冷刺骨、浑浊不堪的水中,开始机械地搓洗那些污秽的布料。冰冷的水刺激着她的皮肤,难闻的气味不断钻入鼻腔,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
她的心思,早已飘向了别处。
裴琰将她贬入浣衣局,是为了眼不见为净?还是觉得这里比诏狱更能磨折她的意志?抑或是……这里,有他想要她看到、或者想要别人看到的什么?
她不相信这只是简单的惩罚。
夜幕降临,苏棠拖着疲惫不堪、几乎冻僵的身体,回到分配给她的、阴暗潮湿的统铺房间。房间里挤满了同样疲惫麻木的浣衣宫女,没有人理会她这个新来的“罪奴”。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铺角落,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与梦呓,却毫无睡意。
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皂角中,已经红肿破皮,传来阵阵刺痛。身体又冷又累,胃里也因为只吃了一点点粗糙的冷饭而隐隐作痛。
这一切肉体的痛苦,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她必须活下去。无论裴琰有何目的,无论前方还有多少艰难,她都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弄清楚真相,才能……或许有一天,能真正摆脱这无形的心狱。
她轻轻握住怀中那半块玉佩,感受着那一点冰凉的坚硬。
窗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
而在这皇宫最肮脏的角落里,一颗饱经摧残却未曾真正屈服的心,正在绝望的土壤中,悄然滋生着新的、更加坚韧的力量。
心狱难逃,但她,绝不会放弃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