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才人!提督有令,请您即刻移步司礼监诏狱——问话!”
曹档头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在死寂的漪兰殿内敲响。火把的光芒透过洞开的殿门,将苏棠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透明。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苏棠缓缓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慌乱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站起身,理了理并无线索皱褶的衣襟,仿佛只是要去参加一场寻常的会面。
“有劳曹档头带路。”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番镇定,反倒让曹档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番役们立刻分列两侧,让出一条通往殿外的通路,如同押解囚犯。
青黛吓得脸色惨白,想要上前,却被一名番役毫不留情地拦住。
苏棠回头,看了青黛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安抚、诀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然后,她转过身,挺直了那看似柔弱却异常坚韧的脊背,一步步走出了漪兰殿。
殿外,火把林立,甲胄森然,整个宫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抬头,看了一眼西华门的方向,那点微弱的绿色萤火早已消散在夜色中,不知是希望的火种,还是覆灭的预兆。
司礼监诏狱,位于宫城最阴森偏僻的角落。一路行去,宫道两旁寂静无声,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愈发显得压抑。
踏入诏狱大门,一股混合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昏暗的甬道两侧是沉重的铁栅牢房,隐约可见其内蜷缩的黑影,听到锁链拖曳的冰冷声响。这里是与金碧辉煌的宫殿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是权力阴影下最肮脏血腥的角落。
曹档头引着苏棠,并未走向那些普通的牢房,而是径直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最深处一间独立的石室前。石室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插着一支摇曳的火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室内除了一张石桌,两把石椅,空无一物。
“才人在此稍候。”曹档头说完,便退了出去,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石室内,只剩下苏棠一人,以及那跳动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光。
她走到石椅前坐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不知道裴琰何时会出现,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问话”。但她知道,从他下令将她带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那层薄弱的、维系着微妙平衡的窗户纸,已被彻底捅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门锁被打开,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了进来。
裴琰。
他换下了一身蟒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玉簪随意绾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仪,却多了几分内敛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他手中拿着一个卷宗,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来审理一桩普通的案件。
他在苏棠对面的石椅上坐下,将卷宗放在石桌上,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带着狎昵与审视的复杂,而是纯粹的、如同看待一件物品般的冰冷。
“苏才人。”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杂家有几个问题,需要才人如实回答。”
苏棠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裴琰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翻开卷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事实:“麟德殿夜宴,北狄使者赤鲁献刀之时,才人似乎……格外关注?”
苏棠心中冷笑,果然是从这里开始。“北狄使者入宫献刀,本就是稀罕事,臣妾多看两眼,有何不可?”
“只是多看两眼吗?”裴琰抬眸,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据杂家所知,才人与那赤鲁特使,似乎……并非初次‘见面’。”
苏棠心头一凛。他指的是什么?是她在宫宴上感觉到的、赤鲁那审视的目光?还是……他知道了更多?
“提督何出此言?臣妾久居深宫,如何能与北狄使者相识?”
裴琰没有回答,只是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推到苏棠面前。那是一张画像,画的是一个穿着北狄服饰、手腕内侧有着模糊青色月牙印记的男子——正是那夜在太极殿出现过的北狄使者!
“此人,才人可认得?”裴琰问。
苏棠看着那画像,心脏狂跳。他果然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
“宫宴之上,见过一面。”她强迫自己冷静。
“哦?”裴琰指尖点了点画像上那模糊的月牙印记,“才人可知,这印记代表什么?”
“臣妾不知。”
“不知?”裴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杂家提醒一下才人。漕帮暗舵,青色月牙。才人追查德妃旧案时,对此,应该不陌生吧?”
他终于将漕帮、北狄、以及她之前的行动串联了起来!
苏棠知道,抵赖已是无用。“提督是想说,北狄使者与漕帮暗舵有关?这……确实令人惊讶。”
“令人惊讶的,恐怕不止于此。”裴琰身体微微前倾,那冰冷的檀香气再次将苏棠笼罩,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才人今日,似乎还忙里偷闲,去了趟杂家的私邸?”
来了!他终于问到了这里!
苏棠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提督命臣妾前去清点旧物,臣妾不敢怠慢。”
“清点旧物……”裴琰低低重复了一遍,那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那才人可曾清点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一些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账册?或者……几封来自北狄的密信?”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苏棠耳边!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他知道她进了密室,拿走了证据!
苏棠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冰冷而俊美的脸,那眼底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残酷的了然。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或许,从她踏出宫门前往墨韵斋开始,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她所有自以为隐秘的行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那私邸的书房,那间密室,根本就是他故意为她敞开的陷阱!
那幅《墨梅图》,那朵干枯的茉莉,都是他无声的嘲弄与警告!
而她,就像一只自以为聪明的猎物,一步步踏入了猎人事先布置好的罗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看来,才人是默认了。”裴琰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色,缓缓直起身,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更添寒意,“私闯朝廷重臣府邸,窃取机密要件,勾结外臣,意图不轨……苏才人,你说,这些罪名,够不够让你……死上十次?”
图穷匕见。
所有的伪装、试探、博弈,在这一刻,都已失去了意义。
苏棠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心底那点残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妄念,终于彻底粉碎。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提督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来问臣妾?”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那些证据,此刻……想必早已不在臣妾手中了。提督想要杀人灭口,何必……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琰眸色骤然一沉,那深不见底的墨色里,终于翻涌起一丝清晰的怒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激烈情绪。他猛地一拍石桌!
“砰!”
一声巨响在石室内回荡!
“苏棠!”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戾,“你当真以为,杂家不敢杀你?!”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
苏棠被他骤然爆发的戾气慑得一颤,却依旧倔强地迎视着他,唇边那抹破碎的笑痕未散:“提督权倾朝野,生杀予夺,有何不敢?只是……杀了我,提督与北狄往来、私运军械、意图……颠覆江山的秘密,就能永远掩盖了吗?”
她将听雨楼和墨尘的指控,直接抛了出来,如同最后一把掷出的、同归于尽的匕首!
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激烈对峙的气流。
裴琰盯着她,那眼神变幻莫测,愤怒、杀意、探究,还有一种苏棠完全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与挣扎,在他眼底疯狂交织。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谁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