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漪兰殿,宫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将市井的喧嚣与墨韵斋的密谈彻底隔绝。殿内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但苏棠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那枚刻着“聆”字的黑色令牌,如同烧红的烙铁,藏在袖中隐秘的暗袋里,灼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烫着她的心神。
李德全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真正掌控漕运利益的大人物”、“裴琰真正的目的”、“唯一可能破局的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她对现有认知的边界。
她一直以为,对手是德妃,是皇后,是安郡王。可李德全暗示,这些人都只是台前的傀儡,真正搅动风云的巨擘,还隐藏在更深的幕后。而裴琰,他所图谋的,或许远不止掌控内廷、权倾朝野那么简单。
还有那“聆风阁”,一个连东厂都似乎未曾察觉的隐秘组织,他们窥探这一切,目的何在?李德全投身其中,是寻求庇护,还是另有所图?
这一切,都指向了李德全最后给出的那个地址——城东青柳胡同,听雨楼。
去,还是不去?
风险显而易见。这极有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等着她自投罗网。但若不去,她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真相的核心,永远只能做一枚被蒙在鼓里、随时可能被舍弃的棋子。
那种命运被他人彻底掌控的无力感,比面对明枪暗箭更让她恐惧。
夜色渐深,苏棠毫无睡意。她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海棠树,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的令牌。
裴琰……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经知道她今日出宫,去了墨韵斋?他对李德全的“死而复生”,又知晓多少?
她发现,自己竟无法抑制地去揣度那个男人的心思。这种不受控制的关注,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你的命,除了杂家,谁也不能动。」
「娘娘若死了,谁来做奴才的软肋?」
他那些充满占有欲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除了令人心悸的压迫,似乎……也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扭曲的在意。
可这“在意”,在巨大的权力博弈和未知的阴谋面前,又能有几分重量?足以让他在她触及某些核心秘密时,手下留情吗?
苏棠不敢赌。
她必须掌握更多的筹码,看清更多的真相。
心中天平,终于倾斜。
翌日,苏棠再次以“祈福静心”为由,申请出宫前往大昭寺。这一次,尚宫局那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准了,只是随行的侍卫增加了一倍。
依旧是先到大昭寺循例上香。随后,苏棠以“寻访高僧解读梦境”为由,支开了大部分侍卫,只带着青黛和一名无法轻易甩脱的女官,在寺中曲折的回廊间行走。
机会出现在途径一处香客稀少的偏殿时。苏棠示意青黛故意与那女官搭话,询问殿中供奉的菩萨来历,趁其不备,她迅速闪身躲入殿后茂密的竹林之中。
心跳如擂鼓,她按照事先记熟的路线,在竹林中快速穿行,从寺院一处年久失修的侧门溜了出去。门外,早有青黛通过昨日在墨韵斋得到的隐秘渠道雇好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等候。
“城东,青柳胡同。”苏棠压低声音对车夫道,迅速钻入车内。
马车在京城纵横交错的巷陌中穿行,苏棠紧握着袖中的令牌,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她不时透过车帘缝隙观察后方,确认无人跟踪。
青柳胡同比想象中更为僻静,两旁多是高墙大院,偶有马车经过,也是悄然无声。听雨楼并非一座显眼的茶楼,而是一处门楣上挂着小小“听雨”二字木牌、外观与寻常富户宅邸无异的院落。
苏棠深吸一口气,付了车资,待马车远去后,才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中年妇人的脸。她打量了苏棠一眼,目光在她袖口隐约露出的黑色令牌上停留一瞬,便侧身让开:“客人请进。”
院内别有洞天,回廊曲折,假山流水,清幽雅致,与外界仿佛是两个世界。妇人引着苏棠穿过几道月洞门,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舍前。
“主人在里面等候。”妇人说完,便躬身退下。
苏棠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精舍内燃着淡淡的檀香,陈设古朴,一架屏风隔开了内外。屏风后,隐约可见一道端坐的身影。
“苏才人,请坐。”一个温和沉静,辨不出年纪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
苏棠在屏风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心中警惕不减。“阁下便是聆风阁的主人?”
屏风后的人轻笑一声,并未直接回答:“才人冒着风险前来,是想知道什么?”
苏棠直接切入核心:“安郡王背后的人,是谁?裴琰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那温和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凝重:“安郡王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卒子。真正掌控江南漕运、甚至与北狄有些不清不楚联系的,是内阁次辅,赵崇明。”
赵崇明!苏棠心中剧震!那是当朝宰辅之一,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权势滔天!竟是他?!
“至于裴公公……”那声音顿了顿,似乎斟酌着用词,“他所谋者大。扳倒赵崇明,或许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步。我们怀疑,他与北狄……也并非全无往来。”
裴琰与北狄有往来?!这消息比赵崇明是幕后黑手更让苏棠震惊!那个权倾朝野、对皇帝有着绝对掌控力的九千岁,为何要与虎谋皮?
“证据呢?”苏棠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
“暂无确凿证据。但安郡王‘勾结北狄’的罪证出现得如此巧妙,赵崇明势力被削弱后最大的得益者是谁?而且,我们查到,近年来几批本该运往边关、却神秘消失的军械,最后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了……东厂。”
屏风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炸得苏棠耳畔嗡嗡作响。
东厂!裴琰!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裴琰就不仅仅是揽权,而是在通敌卖国!他所做的一切,扳倒德妃,清理安郡王,甚至……将她捧起来,都可能是在为某个更庞大的、足以颠覆江山的阴谋铺路!
那她呢?她在他的计划里,又算什么?一枚用来迷惑视线、或者必要时用来顶罪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为何告诉我这些?”苏棠声音干涩。
“因为才人您,或许是唯一能接近他,并能阻止他的人。”屏风后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我们需要一个能在裴琰身边,看清他下一步动作,并在关键时刻……有所作为的人。”
他们想让她做内应?做对付裴琰的棋子?
苏棠只觉得荒谬。她才刚刚摆脱一枚棋子的命运,难道又要卷入另一个更危险的棋局?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又凭什么要为你们做事?”
“我们并非要才人立刻承诺什么。”那声音依旧温和,“只是将真相摆在才人面前。至于如何选择,才人自行决断。这枚‘聆’字令牌,才人可留下。若有所需,或有所得,可随时来此。此外……”
屏风后递出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册子。
“这是关于裴琰出身,以及他入宫前一些往事的零星记载。或许,能帮助才人更了解您的……对手。”
苏棠看着那本册子,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裴琰的过去?那个如同迷一般的男人的过去?
她最终,伸手接过了那本册子。
走出听雨楼时,日头已偏西。苏棠感觉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脑海中充斥着赵崇明、北狄、军械、裴琰的过去……这些爆炸性的信息,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撑裂。
她依原路返回大昭寺,与焦急寻找她的青黛和女官汇合,勉强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回宫的马车上,她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袖中的黑色令牌和那本薄册,如同两块寒冰,又如同两团火焰。
真相如此残酷,前路如此迷茫。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那越来越近的、巍峨而压抑的皇城。
裴琰……
若听雨楼所言为真,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而我们之间,那纠缠着掌控、利用、或许还有一丝畸恋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
她轻轻抚上胸口,那里,除了恐惧与警惕,不知何时,竟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