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执掌凤印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后宫漾开层层涟漪。凤仪宫门前沉寂多年的车马,渐渐又多了起来。
苏棠称病静养,婉拒了所有访客,只每日晨昏定省去太后宫中请安,路线固定,时辰短暂,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也探不出深浅。
这日从太后宫中出来,天色尚早,晨光熹微。苏棠扶着青黛的手,沿着宫道缓步往回走。途径御花园时,却见不远处的水榭旁,聚集了不少姹紫嫣红的身影,隐约有丝竹笑语声传来。
“娘娘,是皇后娘娘在园中设了小宴,邀请几位宗室夫人和得脸的嫔妃赏早春新开的玉兰。”青黛低声禀报。
苏棠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一眼。皇后复出,自然要重新联络人情,稳固势力。她无意凑这个热闹,正欲绕道而行,水榭那边却眼尖地有人瞧见了她。
“哟,那不是苏妹妹吗?”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拉近的亲昵。
苏棠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住在咸福宫的丽嫔,平日最爱凑趣,也是个见风使舵的。她身边坐着几位盛装打扮的嫔妃和两位看着眼生的宗室夫人,主位之上,正是穿着一身雍容华贵凤纹宫装、面带温和笑意的皇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审视、好奇,以及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避是避不开了。苏棠敛衽,走上前去,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不知娘娘在此宴客,惊扰凤驾,请娘娘恕罪。”
皇后笑容和煦,抬手虚扶:“苏才人快免礼。你身子不适,本该好生静养,是本宫考虑不周,在此设宴,倒扰了你的清静。”她语气温和,话语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既然碰上了,便过来坐坐,一同赏赏花,说说话也好。”
“谢娘娘厚爱。”苏棠依言在末尾一个绣墩上坐下,姿态恭谨。
丽嫔掩口笑道:“苏妹妹如今可是大忙人,想见一面都难。前几日德妃姐姐宫里那起子糟心事,可把妹妹吓坏了吧?也是妹妹福大,有惊无险。”她话里有话,既点了德妃倒台之事与苏棠有关,又暗指她如今架子大。
旁边一位穿着绛紫色宫装的夫人,是安郡王妃,打量了苏棠几眼,笑着对皇后道:“早就听闻苏才人品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得皇上和太后娘娘青眼。”她语气看似夸赞,眼神却带着衡量货物般的估量。
苏棠垂眸,指尖轻轻捻着袖口,声音平稳无波:“丽嫔姐姐说笑了,臣妾不过是恪守本分,在宫中静养罢了。安郡王妃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掠过苏棠沉静的侧脸,笑道:“苏才人谦逊了。你如今协理……哦,瞧本宫这记性,”她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你如今虽不协理宫务,但皇上和太后都赞你懂事知礼,是该多出来走走,与姐妹们多亲近才是。”
她绝口不提德妃之事,只强调苏棠“懂事知礼”,无形中便将苏棠定位在一个“安分守己”的妃嫔角色上,抹去了她在此事中展现出的锋芒。
苏棠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顺:“皇后娘娘教诲的是。”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太监引着一位身着东厂番役服饰、腰佩弯刀的人快步走来。那番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水榭外,对着皇后方向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禀皇后娘娘,提督大人正在附近清查园中防务,惊闻娘娘凤驾在此,特命小的前来请示,可需加派人手护卫?”
水榭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先瞥向苏棠,然后又赶紧收回。
裴琰的人。他就在附近。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变,握着茶盏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瞬。“裴提督有心了。园中守卫周全,不必劳动厂卫的弟兄们。”
“是!”那番役利落起身,退后几步,转身离去,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仿佛真的只是例行公事。
然而,经此一遭,水榭内的气氛明显变得有些微妙。方才还暗含机锋的丽嫔和安郡王妃,此刻都收敛了不少,说话也谨慎起来。
皇后又坐了片刻,便以“不忍耽搁苏才人静养”为由,结束了这场小宴。
苏棠起身告退,走出水榭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如芒在背。
她沿着来路返回,刚拐过一处假山,便看见那道玄色的身影负手立在几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树下。晨光透过花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俊美侧颜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冰冷莫测。
他似乎是在欣赏玉兰,又似乎只是在等她。
苏棠脚步微顿,随即走上前,屈膝行礼:“提督。”
裴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才平淡开口:“皇后娘娘的宴席,可还精彩?”
苏棠直起身,迎上他的视线:“不过是些寻常闲话,不及提督清查防务来得紧要。”
裴琰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抬手,拂去肩头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动作优雅。“杂家不过是确保,这园子里,不会再有‘蓝魅’之类的玩意儿,惊扰了贵人。”
他提到“蓝魅”,意指那日的刺杀。苏棠心头微凛。
“有提督在,自然万无一失。”她低声道。
裴琰走近两步,那熟悉的冷檀香气再次将她笼罩。他垂眸看着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睫上细微的颤动。“娘娘如今风头正盛,皇后复出,各方瞩目。日后行走,更需谨慎。”
他的指尖抬起,并未触碰她,只是虚虚地掠过她发间那支白玉簪,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警告,又似提醒。
“杂家能断人牙,也能……拔除些不开眼的花草。”
苏棠心头一跳,抬眼看他。他却已收回手,转身,玄色衣袂在玉兰花树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度。
“回吧。”
他丢下两个字,身影已没入假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那空荡荡的玉兰树下,只有花瓣无声飘落。
他是在告诉她,皇后并非善类,也是在提醒她,他依然是那个能掌控她生死,也能为她扫平障碍的九千岁。
风起,吹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皱了满园春水。
这御花园的暗涌,从未停歇。而她和裴琰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也缠得越来越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