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裴琰寝殿回来后的几日,苏棠都有些心神不宁。他旧伤复发的虚弱模样,他喝药时紧蹙的眉头,以及那句意味不明的“欠你一个人情”,都像鬼魅般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试图用蓝色笔记和账册来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沉浸在那些冰冷的权谋算计中,可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窗外,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漪兰殿依旧处于一种微妙的平静中。德妃经此一吓,果然收敛了许多,至少明面上不再来找麻烦。但苏棠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皇后虽倒,但留下的权力真空,足以让无数人眼红心热,德妃绝不会甘心只做一个“协理”,她需要巩固势力,也需要……清除潜在的威胁。
自己这个知道她如何上位的人,无疑是最大的威胁之一。
必须尽快找到新的立足之本。
这日午后,苏棠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冯公公却再次不期而至。
“苏采女,”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督主请您过去一趟。”
又是在白日,又是冯公公亲自来请。苏棠的心微微一提,不知道裴琰这次又有什么吩咐。是伤好了?还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敢怠慢,整理了一下衣装,便随着冯公公再次前往裴琰的寝殿。
踏入殿内,药味似乎比前几日淡了些许,但依旧萦绕在空气中。裴琰没有像上次那样靠在床上,而是穿着一身墨色暗纹常服,背对着她,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他的伤……似乎好了不少?
“九千岁。”苏棠屈膝行礼。
裴琰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显然好了许多,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也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锐利。只是目光落在苏棠身上时,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起来吧。”他淡淡道,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榻上坐下,示意苏棠也坐。
苏棠依言在下首坐了,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他唤自己前来所为何事。
裴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手边的一卷书,随意翻看着,仿佛真的只是叫她过来闲坐片刻。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苏棠垂着眼,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如坐针毡。
“会下棋吗?”裴琰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苏棠微微一怔,抬头看向他手边矮几上那局未完的残棋。棋局复杂,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
“略懂一二。”她谨慎地回答。原主琴棋书画皆通,她穿越而来,虽不精通,但基本的规则和思路还是有的。
裴琰将手中的书卷放下,目光落在棋盘上:“陪杂家手谈一局。”
不是询问,是命令。
苏棠无法拒绝,只得起身,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裴琰执黑,她执白。
棋局开始。裴琰的棋风一如他本人,凌厉,霸道,步步紧逼,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欲。苏棠则步步为营,谨慎防守,偶尔在看似不起眼处落子,试图寻找反击的机会。
她下得很专注,试图通过棋路来揣摩他的心思。然而,裴琰的棋艺显然远高于她,不过数十手,她已左支右绌,白子被黑子牢牢困住,败象已露。
苏棠捏着一枚白子,眉头紧蹙,盯着棋盘,久久无法落下。
裴琰也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唇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就在苏棠苦思破局之法时,裴琰忽然轻轻咳了一声,似乎牵动了伤口,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自己的后背。
这个动作很轻微,但苏棠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背部。隔着墨色的衣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夜他挡在她身前时,那片不断扩大的、刺目的暗红。
鬼使神差地,她脱口问道:“九千岁的伤……可好些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不该问的,这显得她过于关注他,过于……逾越。
裴琰抚向后背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眼神有些深邃难辨。
“无碍了。”他淡淡回道,收回了手,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专心下棋。”
苏棠赧然,连忙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棋局上。只是心思却再也无法完全集中,总是忍不住去想他背上的伤,去想他那夜徒手抓刃的决绝,去想他虚弱靠在床上的模样……
“你分心了。”裴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苏棠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刚才随手落下的一子,竟是自寻死路,将一片白子彻底送入了绝境。
她看着棋盘上溃不成军的白子,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
“妾身棋艺不精,让九千岁见笑了。”她放下手中的棋子,认输。
裴琰却没有立刻收拾棋盘,而是看着她,忽然道:“杂家背上,不止这一道伤。”
苏棠愕然抬头。
裴琰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带着一丝回忆的漠然:“最早的一道,是十三岁那年留下的。在净身房。”
净身房!十三岁!
苏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骤然停滞。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她无法想象,那样屈辱而痛苦的地方,会在他身上留下怎样的伤痕。更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是如何从那等炼狱中走出来,一步步爬上如今这个位置。
“还有一道,在左肋下,是刚进司礼监时,被对食的干爹用烧红的烙铁烫的,因为杂家不小心打碎了他最喜欢的茶盏。”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心口附近也有一道,是替先帝挡刺客时留下的,差点就没救回来。”
他一件件说着,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重锤,砸在苏棠的心上。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俊美却苍白的脸,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权倾朝野、令人畏惧的九千岁,并非生来如此。他这一身的权势与冷酷,是用无数道伤痕、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挣扎,硬生生堆砌出来的。
那些伤痕,不仅仅是刻在他的身体上,更是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塑造了如今这个复杂、矛盾、危险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的裴琰。
怜惜?
苏棠被自己脑海里冒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她怎么会对他产生怜惜?他是裴琰啊!
可是,看着他现在这副平静叙述往事的模样,看着他眼底那深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寂与荒凉,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涩的疼痛。
裴琰说完,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看着她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与……怜悯?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带着一丝自嘲与冷意。
“怎么?觉得杂家可怜?”
苏棠猛地回过神,连忙垂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妾身不敢。”
“收起你那无用的怜悯。”裴琰的声音冷了下来,“杂家不需要。”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杂家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在这宫里,想要活下去,想要站得稳,就得比别人更狠,更懂得如何利用一切,包括……你自身的弱点,和别人的……软肋。”
他再次提到了“软肋”。
苏棠的心狠狠一颤。他是在暗示她,他知道她已经开始对他心软了吗?他是在警告她,不要对他产生任何不该有的情绪吗?
还是……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验证过的、冰冷的生存法则?
她看着他那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看着他墨色衣袍下那些看不见的、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像一本充满了血腥与黑暗的史书,每一页都写满了痛苦与挣扎。她原本只想远远避开,却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迫翻开了扉页,窥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角。
而这一角,足以让她再也无法用单纯的“畏惧”或“厌恶”来定义他。
“棋下完了,你回去吧。”裴琰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苏棠站起身,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了寝殿。
走在回漪兰殿的路上,阳光明媚,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满脑子都是裴琰那句“杂家背上,不止这一道伤”,和他那平静到令人心痛的叙述。
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莫名有些发闷的胸口。
裴琰……
你究竟,是想让我怕你,还是……想让我懂你?
而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预示着,她与他之间的纠缠,注定要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分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