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离去了，带着一身风雪和那句令人心乱的「好好活着」。统铺房间内死寂良久，才渐渐响起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啜泣和松气声。无人敢议论方才那骇人的一幕，所有窥探的目光在触及苏棠时，都带着更深的恐惧与疏离。
苏棠靠着冰冷的墙壁，久久未动。手腕上被裴琰捏出的淤痕清晰刺目，带着灼热的痛感，但更让她无措的，是心底那片被彻底搅乱的荒原。
他为何不杀她？为何要露出那样脆弱茫然的神情？那句「杂家也不知道」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这比任何严刑拷打、任何冰冷威胁都更让她恐惧。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会为此感到心悸，感到一丝不该有的、荒谬的酸楚。
「不！不能被他迷惑！」苏棠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伤处，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无论裴琰有何隐衷，无论他表现出何种异常，都无法改变他喂她服“毒”、利用她、视人命如草芥的事实！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是充满算计与危险的！
她必须牢牢记住这一点。
接下来的几日，浣衣局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管事嬷嬷对她的刁难似乎莫名减轻了些许，虽然活计依旧繁重肮脏，却不再刻意追加。苏棠心知肚明，这定是裴琰暗中授意。他不想她死，至少现在不想。
这看似“仁慈”的举动，却让她更加警惕。他留着她，必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赤焰丹”线索的追查上。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揭开真相的稻草。哑婆的警告言犹在耳，司礼监低等太监衣物上残留的粉末更是确凿的物证。
她开始更加留意所有送洗衣物上的异常痕迹、气味，甚至偷偷记下哪些宫苑、哪些部门送来的衣物最常沾染那种特殊的腥甜气息。她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污水的掩护下，默默编织着信息的网络。
同时，她也开始暗中观察哑婆。这个沉默的老宫女，身上定然藏着秘密。她为何会知晓“赤焰丹”？为何要冒险提醒自己？她与裴琰，又是否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哑婆依旧沉默地帮她，偶尔在她被特别沉重的衣物压得步履蹒跚时，会默默接过一部分。两人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仍在，但苏棠能感觉到，哑婆似乎也在暗中观察着她，那平静浑浊的眼眸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
这日，苏棠在清洗一批来自司礼监书吏房的衣物时，在一件旧袍的夹层内衬里，摸到了一个极小的、硬硬的异物。她心中一动，借着搓洗的动作遮掩，小心地用指甲划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从中取出了一个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趁无人注意，她躲到晾晒衣物的后院角落，背对着众人，快速打开油纸。
里面不是预想中的纸条或粉末，而是一枚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蜘蛛形铁符！
那蜘蛛雕刻得栩栩如生，八足纤毫毕现，一对复眼似乎是用某种暗红色的细小宝石镶嵌，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什么东西？信物？标记？
苏棠从未见过此物。她下意识觉得，这绝非寻常之物。司礼监一个书吏的旧袍夹层里，为何会藏着如此诡异的蜘蛛铁符？这与“赤焰丹”有关吗？
她不敢将此物留在身上，仔细记下蜘蛛的每一个细节后，迅速将其重新包好，塞回了那件旧袍的夹层破口处，并小心地将外层的线头拨弄整齐，尽量掩盖痕迹。
当晚，她躺在统铺上，脑海中反复浮现那枚漆黑蜘蛛的模样。那阴冷诡异的感觉，让她隐隐不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睡在她邻铺的哑婆，忽然极其轻微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她。
苏棠立刻屏住呼吸。
黑暗中，她感觉到哑婆的手悄悄伸了过来，在她手边极快地划了两个字。
苏棠凝神感受——那两个字是：
「毒」、「蛛」。
毒蛛？！
苏棠心头巨震！哑婆是在说那枚蜘蛛铁符？！她怎么知道？她看到了？还是……她本就知晓此物？
哑婆写完这两个字，便迅速收回了手，翻回身去，再无动静，仿佛只是睡梦中的无意识举动。
苏棠却再也无法平静。
毒蛛……这名字本身就充满了不祥。这蜘蛛铁符，果然与“毒”有关！是“赤焰丹”的控制标记？还是某种更隐秘、更恶毒的东西？
哑婆再次给出了关键的提示。她到底是谁？为何会对司礼监的隐秘如此了解？她一次次帮助自己，目的究竟是什么？
疑问越来越多，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
第二天，苏棠在清洗衣物时，更加留意与司礼监书吏房相关的物品。她发现，送来的书吏衣物中，偶尔会混杂着一两件质地明显更好、款式也更精致的衣袍，不像是普通书吏能穿得起的。而且，这些衣袍上，或多或少都残留着那种熟悉的、极淡的腥甜气息。
她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使用“赤焰丹”或者与那“毒蛛”相关的，并不仅仅是底层的太监、书吏，甚至可能包括了司礼监内……地位更高的人？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若真如此，裴琰掌控下的司礼监，其内部恐怕早已被某种隐秘的毒素所侵蚀！那他本人，是这一切的主使者，还是……也是被侵蚀、甚至被控制的一员？
想到裴琰雪夜那茫然疲惫的神情，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他给她服用“赤焰丹”，并非单纯的掌控，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个想法让她手脚冰凉。
不，不可能。他那样一个掌控欲极强、心思深沉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他人控制？
可如果他真的……也被控制了昵？
各种矛盾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激烈交战，让她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管事嬷嬷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苏棠！把这些洗净的衣物，送到西边废苑的杂库房去！那边缺人手，你去帮衬着整理归档！”
西边废苑？杂库房？
苏棠愣了一下。那是皇宫里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堆放的都是些年代久远、无人问津的旧物账册，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去，更别说让浣衣局的罪奴去帮忙整理。
这又是裴琰的安排？他想让她去那里发现什么？
带着满腹疑虑，苏棠抱着一大摞刚刚晾干、折叠好的衣物，跟着一名领路的小太监，走向那座位于皇宫最西侧、荒草丛生、宫门斑驳的废苑。
踏入废苑，一股陈腐的、带着尘土和纸张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杂库房更是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破损的窗纸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库房里堆满了落满灰尘的箱笼、书架，上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卷宗、账册、器物。
领路的小太监将她带到后，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开了，似乎一刻也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
苏棠独自站在堆满杂物的库房中，看着眼前这片被时光遗忘的混乱，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裴琰让她来这里，绝不是偶然。
她放下手中的衣物，开始在这片尘埃中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能凭借直觉。
大多是一些早已过时、毫无用处的旧物。直到她搬开一个沉重的、装着破损瓷器的木箱，露出后面一个不起眼的、包着铜角的旧书匣。
那书匣样式古朴，锁扣已经锈蚀。苏棠心中一动，用力掰开锈死的锁扣，打开了书匣。
里面并非书籍，而是几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的旧账册，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里面记录的，竟然是……乾元初年，宫内各种珍稀药材、金石矿物的入库、使用及损耗明细！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那些陌生的药名、矿物名，直到……她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字——
「赤焰丹」！
找到了！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账册上清晰地记载着，「赤焰丹」所需的主要原料，几种她从未听过的、带着诡异名称的南疆异花和矿物，以及它们入库的时间、数量，还有……领取和经手之人的签名画押！
她颤抖着手指，顺着记录一行行看去。领取“赤焰丹”原料的，并非固定一人，但有几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而其中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的眼前——
「谢琰」！
是裴琰入宫前的本名！
账册记录的时间，正是在他入宫后不久，尚未掌权之时！
所以……“赤焰丹”从一开始，就与他密切相关！他甚至可能……参与了此药的炼制？！
那他自己服用吗？他用此药控制了多少人？
苏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浑身发冷。
她强忍着眩晕，继续往下翻看。在账册的最后一页，她看到了一行用朱砂写下的小字备注，字迹与其他记录不同，显得更加古拙：
「赤焰炽心，蛛网缚魂。丹成之日，傀影纵横。」
赤焰炽心，蛛网缚魂……
苏棠猛地想起那枚漆黑的蜘蛛铁符！「毒蛛」！「蛛网缚魂」！
难道……那蜘蛛铁符，就是控制服用“赤焰丹”之人的关键？！是一种……身份的标记，或者是某种触发控制的媒介？！
她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巨大阴谋的核心，一个以“赤焰丹”为毒饵，以“毒蛛”为标记，编织而成的、笼罩在司礼监甚至整个宫廷上空的恐怖蛛网！
而裴琰，他在这张网中，究竟是织网的人，还是……同样被粘附其上、挣扎不得的猎物？
她手中的旧账册，仿佛有千斤重。
就在这时，库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苏棠悚然一惊，来不及细想，迅速将账册塞回书匣，推回原处，并用那个装满破损瓷器的木箱重新挡住。然后，她抓起一件旧衣物，假装正在擦拭灰尘。
库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被黑色斗篷笼罩的、纤细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但苏棠的心，却在这一瞬间，沉入了谷底。
因为那股随着来人一同涌入的、冰冷的檀香气味，她太过熟悉了。
是裴琰。
他还是来了。
在她刚刚触碰到这最核心秘密的时刻。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隔着昏暗的光线，依旧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棠攥紧了手中的旧衣物，指尖冰凉。
她不知道，他这次前来，带来的会是彻底的毁灭，还是……另一场更加难以捉摸的博弈。
毒蛛之网，已悄然收紧。
而她，似乎已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