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日头西斜,给肃杀的皇城镀上了一层看似温暖的橘光。苏棠穿着一身青黛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略显宽大的普通民妇衣裙,用布巾包着头,低着头,混在一队出宫采办的杂役宫女中,心跳如擂鼓地走向西华门。
守卫的侍卫查验得并不十分仔细,或许是东厂早已打过招呼,又或许是这队宫女常年出入,面孔熟悉。苏棠屏住呼吸,跟着队伍,一步步迈出了那扇象征着禁锢与权力的朱红宫门。
宫外的空气带着市井的烟火气,自由而陌生,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惶恐。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静静停在街角。车夫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见到她们出来,车夫轻轻敲了敲车辕。
引路的宫女低声对苏棠道:“娘子,请上车吧。”
没有退路了。苏棠咬了咬牙,弯腰钻入车内。车厢狭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药材的味道。青黛也想跟上来,却被那宫女轻轻拦住:“车小,只容一人。”
苏棠心中一紧,看向青黛。青黛眼中含泪,却坚定地对她点了点头。
车门关上,隔绝了青黛担忧的目光。马车缓缓启动,汇入京城熙攘的人流。
车厢内没有窗户,苏棠只能通过车帘晃动的缝隙,勉强辨认着外界的景物。街道、商铺、行人……一切都飞速后退。她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能紧紧攥着袖中那枚冰凉的“聆”字令牌和那本薄册,仿佛它们是唯一的依仗。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下。车夫在外面低声道:“娘子,到了。”
苏棠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眼前是一处僻静的宅院后门,灰墙黑瓦,毫不起眼。
车夫引着她从后门进入,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来到一处小巧精致的庭院。院中种着几竿翠竹,一架紫藤,清幽异常,与裴琰平日里那冰冷迫人的气势截然不同。
“主人在书房等候。”一个穿着褐色布衣、如同老仆般沉默寡言的老者出现,引着苏棠走向正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老者示意苏棠自己进去,便躬身退下了。
苏棠站在门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推开门。
书房内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不凡。多宝阁上摆放的不是古玩玉器,而是一些奇特的矿石、兽骨,以及一些她看不懂的机械模型。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味道。
一个穿着素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正看着庭院中的翠竹。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不是李德全,也不是想象中听雨楼的神秘主人,更不是裴琰。
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温文儒雅的中年文士面孔。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澄澈而睿智,带着一种饱读诗书的气度,与这书房的气质浑然一体。
“苏才人,冒昧相请,唐突了。”文士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与她预想中的任何场景都不同。
“阁下是?”苏棠警惕未消。
“在下姓墨,名尘,一介布衣,闲居在此。”墨尘抬手示意,“才人请坐。”
苏棠依言在客位坐下,目光依旧紧盯着他。
墨尘为她斟了一杯清茶,动作舒缓优雅。“才人不必紧张。请才人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想与才人……聊一聊裴琰。”
又是裴琰!苏棠心弦绷紧:“墨先生想聊什么?”
“聊一聊他的过去,或许能帮助才人,更好地理解他的现在。”墨尘目光平和地看着她,“才人可知,裴琰入宫前,姓什么?”
苏棠摇头。那本薄册上并未记载。
“他本姓……谢。”墨尘缓缓道出一个姓氏,“江南谢家,才人可曾听闻?”
苏棠心中一动。江南谢家,她似乎在哪本杂记上看到过,曾是江南极负盛名的书香门第,以诗书传家,出过不少名士。
“谢家……后来如何?”
墨尘眼中掠过一丝惋惜与沉重:“乾元初年,谢家卷入党争,被政敌构陷,冠以‘勾结前朝余孽、意图不轨’的罪名。一夜之间,满门抄斩,只有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幼子谢琰,因在外祖家探亲,侥幸逃脱。”
苏棠呼吸一滞。满门抄斩……十三岁……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是如何在家破人亡的噩耗中,从云端坠入泥沼。
“那后来……”
“后来,他隐姓埋名,辗转流亡。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复仇,他自愿净身,入了宫。”墨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又失去了男性根本的少年,在吃人的深宫里,要想活下去,爬到权力的顶峰,需要付出什么,才人可想而知。”
苏棠默然。她想起裴琰那双冰冷无情的凤眸,想起他狠辣果决的手段,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深藏在暴戾下的那一丝脆弱……原来这一切,都源于那场惨绝人寰的巨变。
“所以,他揽权,他铲除异己,是为了向当年构陷谢家的仇人复仇?”苏棠问道。赵崇明?还是当年党争中的其他人?
墨尘却摇了摇头:“当年的主谋,早已被他借着一次次朝堂风波,清理干净了。”
“那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苏棠不解。既然大仇得报,为何还要如此疯狂地攫取权力,甚至不惜……可能通敌卖国?
墨尘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谢家的冤案早已昭雪,他的仇人也已伏诛。但他心中的恨意,似乎并未平息,反而转向了更庞大的目标。我们怀疑……他恨的,或许不仅仅是那几个具体的仇人,而是这个……让他家破人亡、让他承受宫刑屈辱的……世道本身。”
颠覆……江山?
这个念头让苏棠浑身发冷。
“那他与北狄……”
“这正是我们最担忧的。”墨尘神色凝重,“若他真因极致的恨意,欲与虎谋皮,颠覆社稷,那将是天下苍生的浩劫。我们必须阻止他。”
墨尘看向苏棠,目光恳切而真诚:“才人,我们知道您与裴琰关系特殊。他是您危险的敌人,但或许……也是唯一可能接近他,并找到确凿证据的人。我们不需要您立刻做什么,只希望您能留在他的身边,留意任何可能与北狄往来、或是他颠覆计划的线索。”
又是让她做内应。听雨楼如此,墨尘也是如此。
苏棠看着墨尘温雅而正气凛然的脸,心中却充满了荒谬感。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可谁又知道,她在那个人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无力?
“墨先生为何如此相信我能做到?又为何要相信我?”苏棠反问。
墨尘微微一笑:“因为您在那夜宫变中,看到了他的血腥,却并未屈服。因为您身上,有一种连裴琰都无法彻底掌控的……韧性。至于信任,”他顿了顿,“我们并非盲目信任,而是愿意赌一把。赌您心中,尚有对这江山社稷、对无辜百姓的怜悯。”
他站起身,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如同耳珰般的物事,递给苏棠:“此物内含机关,贴在耳内,紧要关头用力按压,可发出尖锐鸣响,或许能惊扰敌人,争取一线生机。也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苏棠看着那枚小巧的机关,没有立刻去接。
留在裴琰身边,做双面棋子?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可是,若墨尘所言为真,裴琰的目的真是要颠覆这天下……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想起那夜太极殿外的血腥,想起那些被抄家灭族的官员家眷……若裴琰成功,那样的惨剧,将会在整个天下上演。
一种沉重的、近乎绝望的责任感,压上了她的肩头。
她最终,伸手接过了那枚冰冷的机关耳珰。
“我……无法承诺什么。”她低声道。
“明白。”墨尘颔首,“才人只需量力而行。”
离开那座清幽宅院时,已是暮色四合。马车依旧等在原地,沉默地将她送回西华门附近。
混入回宫的队伍,再次踏入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宫墙,苏棠只觉得脚步无比沉重。
袖中,那枚“聆”字令牌,那本记载着破碎过去的薄册,还有这枚新得的机关耳珰,如同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真相的碎片越来越多,裴琰的形象却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令人心悸。
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内心充斥着毁灭欲望的裴琰,与她记忆中那个会笨拙地给她簪发、会在雨夜赠药、会用冰冷语调说着“你是杂家的软肋”的裴琰,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不知道。
回到漪兰殿,青黛早已焦急等候多时。见她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
殿内依旧被无形的寒冰笼罩。苏棠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而疲惫的脸,缓缓将那颗机关耳珈,藏入了发髻之中。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远在司礼监值房内的裴琰,正听着曹档头的低声禀报,关于苏棠今日出宫的一切动向。
他负手立于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成色普通的半块玉佩。
“墨尘……”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都退下吧。”
值房内重归寂静。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很多年前,江南烟雨里,那个递给他半块玉佩、笑容温暖的小女孩的身影。
「终于……找到你了。」
「可你……为何偏偏要站在我的对面?」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