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如同投入心湖的最后一块巨石,彻底搅乱了苏棠所有既定的推断。它无声地躺在紫砂壶底,像一个冰冷的嘲笑,嘲弄着她之前所有的猜测。
裴琰让曹档头送来此物,问她“可看清了”。他究竟想让她看清什么?是看清下毒者留下的标记,还是……看清萧令容在这局中,可能扮演的另一个角色?
茉莉头油,茉莉花瓣,月牙标记,漕帮暗舵,端王府旧物……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像。
萧令容主动赠茶,她回赠安神茶,用的是萧令容自带的壶。下毒者在壶嘴内侧嵌入毒囊,同时,在壶底留下了这片茉莉花瓣作为标记。这标记是给谁看的?是给同伙确认目标已中招?还是……另有深意?
如果下毒者是安郡王的人,为何要用茉莉花瓣?安郡王与茉莉有何关联?若下毒者是萧令容自己,她为何要自导自演一场几乎丧命的中毒戏码?仅仅是为了嫁祸给她苏棠,逼她动用影卫去对付安郡王?这代价未免太大。
除非……萧令容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比如,她需要借此机会,将自己从某个更大的嫌疑中摘出来,或者,她需要“中毒”这个结果,来掩盖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苏棠猛地想起萧令容昏迷前让挽剑传来的话——“下毒之事,她心中有数,才人是被牵连”。当时她以为萧令容是洞察了安郡王的阴谋,如今细想,这句话或许有另一层含义:萧令容知道下毒的真凶是谁,甚至……她知道这毒本就不会致命?“相思引”三日无解方会毙命,若萧令容本就备有解药,或者与下毒者早有默契呢?
那么,这场中毒,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戏!目的就是为了激化她与安郡王的矛盾,同时将裴琰和皇后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件事上,从而掩盖某个真正的目标!
那个真正的目标是什么?是安郡王藏在柳絮胡同丙三的赃物账册?还是……别的什么?
苏棠感到一阵寒意。她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裴琰是否也看到了这一层?他按兵不动,是在等待,还是早已洞悉一切,甚至……他也是这出戏的导演之一?
“曹档头,”苏棠稳住心神,将紫砂壶轻轻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向等待回应的曹石,“提督可还有别的吩咐?”
曹石面无表情,只道:“提督只让属下将此物送来,并问才人一句。”他顿了顿,补充道,“提督还说,才人若有什么‘发现’,可随时告知属下。”
随时告知?这是给她传递信息的机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控?
苏棠心念急转。她不能完全信任裴琰,但此刻,她需要借他的力。那片茉莉花瓣是关键线索,她不能隐瞒,但也不能全盘托出。
“请回禀提督,”苏棠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那片花瓣上,“臣妾在此壶底部,发现了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并非壶身原有之物,像是被人后来固定上去的。臣妾愚钝,不解其意。”
她只陈述事实,不做任何推测。
曹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点了点头:“属下记下了。才人若无其他事,属下告退。”
他收起紫砂壶,如同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殿内再次剩下苏棠一人。她缓缓坐回椅中,只觉得心力交瘁。与这些心思深沉如海的人周旋,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现在,她只能等。等影卫的消息,等裴琰的反应,等这迷局中的下一张牌被打出。
这一等,就是一夜。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漪兰殿依旧被严密把守,寂静得可怕。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从宫墙外隐约传来,似乎还夹杂着兵器碰撞和呵斥声。声音来自……前朝的方向?
苏棠走到窗边,凝神细听。那喧哗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是出了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开锁声,青黛竟被放了回来!
“娘娘!”青黛扑进门,脸色苍白,眼中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她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精神显然受了极大惊吓。
“青黛!你没事吧?”苏棠急忙扶住她。
“奴婢没事,东厂……并未用刑,只是反复讯问。”青黛喘了口气,压低声音,急切地道,“娘娘,外面出大事了!昨夜,安郡王在府中被东厂的人拿下了!”
苏棠心头巨震!“什么?为何?”
“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只听看守的番役议论,说是……说是查到了安郡王勾结漕帮、走私军械、贪墨巨额漕银的铁证!人赃并获!”青黛的声音带着颤音,“而且……而且据说,搜查时,还在安郡王书房暗格里,找到了……找到了与北狄往来的密信!”
勾结北狄?!这简直是滔天大罪!远比后宫下毒、走私牟利要严重千百倍!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苏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军械?漕银?北狄?安郡王一个宗室郡王,竟有如此大的胆子?还是说……他背后真的还有更大的人物?
是裴琰动手了?他所谓的“钓大鱼”,指的就是这个?可这证据来得未免太快、太巧!昨日萧令容中毒,她刚刚动用影卫去查柳絮胡同,当晚安郡王就被东厂人赃并获?这效率高得令人心惊!
难道……裴琰早就掌握了这些证据,只是一直引而不发,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萧令容中毒事件,以及她派影卫的行动,恰好成了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或者说,这本就是裴琰计划中的一环?他利用了她和萧令容,将安郡王逼到了不得不动的境地,然后……一击毙命!
那柳絮胡同丙三呢?影卫是否得手?安郡王的罪证,是来自那里吗?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临近午时,曹档头再次出现在漪兰殿。这一次,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太医。
“苏才人,”曹档头神色比昨日缓和了些,“提督有令,郡主所中之毒已查明,与才人无关。封锁解除,太医前来为才人请平安脉。”
封锁解除了?她洗脱嫌疑了?是因为安郡王落网,找到了“真凶”?
苏棠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澜起伏。“有劳提督明察。郡主情况如何?”
“郡主殿下已服下解药,脱离险境,仍需静养。”曹档头回道,随即示意太医上前诊脉。
太医诊脉后,无非是说些“忧思过度,肝气郁结,需安心静养”之类的套话。苏棠敷衍着谢过。
待太医退下,曹档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走到苏棠身边,低声道:“提督让属下转告才人一句话。”
苏棠心一提:“请讲。”
“提督说:‘娘娘借的刀,用得还算顺手。只是下次,记得先问问握刀的人。’”
苏棠瞳孔微缩。他果然知道了!他知道她动用了影卫!他这是在警告她,也是在宣告——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安郡王的倒台,或许有她推动的影子,但最终收网的,始终是他裴琰!
“臣妾……谨记提督教诲。”苏棠垂下眼睫。
曹档头点了点头,又道:“另外,柳絮胡同丙三号,昨夜走水,烧得一干二净。提督说,可惜了里面几盆上好的茉莉,开得正盛。”
柳絮胡同丙三……走水?烧光了?茉莉?
苏棠猛地抬头,看向曹档头。后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裴琰!一定是他!他在影卫探查之后,或者同时,派人一把火烧了那里!是为了毁灭可能残留的、指向他或萧令容的痕迹?还是为了坐实安郡王的某些罪名?那“几盆上好的茉莉”,是暗示,还是……嘲讽?
安郡王外宅的茉莉,紫砂壶底的茉莉花瓣,萧令容的茉莉头油……这一切,似乎都随着那把火,化为了灰烬。
所有的线索,在即将指向某个核心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干脆利落地掐断了。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曹档头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冰凉的春雨,仿佛直接落进了心里。
她以为自己是在破局,却不知自己始终在局中。她以为借来了刀,却不知握刀的手,从未离开过那个玄衣墨发的男人。
茉莉香气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却不再是清雅的芬芳,而是带着一丝血腥与灰烬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