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白玉兔子镇纸,被苏棠放在了梳妆台最显眼的位置,每日对镜梳妆时,都能看到它们憨态可掬的模样,也仿佛能看到裴琰那双深不见底、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知道她属兔。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苏棠心头,不深,却时刻提醒着她那个关于玉佩的秘密,以及她和裴琰之间那早已纠缠不清的过往。
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他视为需要警惕和利用的权宦。那个假山后伤痕累累的小太监形象,与如今这个深沉难测的九千岁重叠在一起,让她心中的畏惧里,掺杂了越来越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有怜悯,有好奇,甚至……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心疼。
这种变化是危险的。苏棠清楚地知道。在这深宫之中,对任何人心软都可能万劫不复,更何况是对裴琰。
她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是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维持现状?还是找个机会,试探一下裴琰的态度?
还没等她理清头绪,德妃那边,终于按捺不住了。
这天下午,锦心姑姑再次登门,这一次,她脸上没有了上次的倨傲,反而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关切”。
“苏采女,”锦心福了一礼,语气还算客气,“德妃娘娘请您过宫一叙。”
苏棠心中冷笑,知道这恐怕是场鸿门宴。德妃沉寂了这些时日,想必已经稳住了阵脚,开始着手清理“知情者”了。
“不知德妃娘娘召见,所为何事?”苏棠不动声色地问。
锦心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娘娘说,前些日子多亏了采女,才得以肃清宫闱,拨云见日。如今诸事已定,娘娘心中感念,特意备了些薄礼,想当面谢过采女。另外……也有些体己话,想与采女说说。”
话说得漂亮,但“体己话”三个字,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胁意味。
苏棠知道,自己若不去,德妃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会用更激烈的手段。去了,虽是龙潭虎穴,但或许还能有一线周旋的生机。
更何况……她摸了摸袖中贴身藏着的荷包,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底气。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试探德妃,也可以……验证某些事情的机会。
“既如此,妾身便随姑姑走一趟。”苏棠站起身,语气平静。
再次踏入德妃的宫苑,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殿内熏着浓重的檀香,德妃端坐在主位之上,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宫装,头戴珠冠,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威仪与凌厉。她脸上带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苏采女来了,快坐。”德妃抬手示意,语气亲热,却让人脊背发寒。
苏棠依言在下首坐了,垂眸不语。
德妃打量着她,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她发间那支白玉簪上,眼神微微一凝。
“妹妹这簪子,倒是别致。”德妃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似是不经意地道,“本宫瞧着,像是九千岁的心爱之物?竟舍得赏给了妹妹,可见妹妹在九千岁心中,分量不轻啊。”
苏棠心中警铃大作,德妃果然注意到了这支簪子!她是在试探自己和裴琰的关系?
“娘娘说笑了,”苏棠垂下眼睑,语气谦卑,“九千岁不过是看妾身可怜,赏件玩意罢了,妾身不敢妄揣圣意。”
“是吗?”德妃轻笑一声,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可本宫怎么觉得,九千岁对妹妹,似乎格外不同呢?为了妹妹,甚至不惜当众驳了本宫的脸面……”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阴冷的恨意。
苏棠的心沉了下去,知道德妃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娘娘恕罪,”她连忙起身,跪倒在地,“当日之事,皆是妾身之过,与九千岁无关。妾身人微言轻,不敢劳烦九千岁,更不敢忤逆娘娘……”
“起来吧,”德妃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本宫今日叫你来,并非要追究前事。只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只是有些旧事,本宫心中始终存有疑虑。比如……妹妹是如何得知春菱之事?那证据,又是从何而来?”
终于来了!
苏棠跪在地上,指尖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回娘娘,”她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涌出泪水,声音带着恐惧与委屈,“妾身……妾身也是偶然得知……那日妾身在御花园散步,无意中撞见一个形迹可疑的老嬷嬷,她塞给妾身一个包裹,说是……说是能保命的东西,让妾身千万藏好……妾身心中害怕,不敢声张,只得将其藏于废殿之中……后来……后来娘娘问起,妾身才……才想起此事……”
她将发现证据的过程推给了一个莫须有的“老嬷嬷”,将自己完全摘了出来,扮演成一个被意外卷入、惶恐不安的可怜虫。
德妃眯起眼睛,显然不信她的说辞,但一时也找不到破绽。
“哦?竟有此事?”德妃冷笑,“那老嬷嬷是何人?现在何处?”
“妾身……妾身不知,”苏棠哭得更加可怜,“那嬷嬷塞给东西后就匆匆走了,妾身再未见过……娘娘若不信,妾身愿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她赌德妃不敢真的将她逼到绝路,毕竟,她背后还站着裴琰。
果然,德妃见她哭得情真意切,又抬出了毒誓,神色稍缓,但眼中的怀疑并未消散。
“罢了,既然妹妹不知,本宫也不便深究。”德妃重新靠回椅背,语气莫测,“只是妹妹需得记住,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如今皇后虽倒,但这后宫,也并非就能高枕无忧了。”
她在警告苏棠,即便皇后倒了,她德妃也不是好惹的,让苏棠安分守己。
“是,妾身谨记娘娘教诲。”苏棠连忙磕头。
“嗯,”德妃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本宫也乏了,你退下吧。锦心,把给苏采女的‘谢礼’拿上来。”
锦心捧着一个锦盒上前,里面是一套赤金镶宝石的头面,价值不菲。
“一点心意,妹妹收下吧。”德妃淡淡道。
“谢娘娘赏赐。”苏棠接过锦盒,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危机感。德妃这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她捧着锦盒,躬身退出了德妃的正殿。
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宫苑,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她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一番交锋,看似她勉强过关,但她知道,德妃并未完全相信她,只是暂时按兵不动。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更稳固的靠山,或者……让德妃彻底不敢动她。
而这张护身符,依旧只能落在裴琰身上。
她摸了摸袖中的荷包,那半块玉佩的轮廓清晰可辨。
或许……是时候,用它来做点什么了。
是夜,苏棠再次失眠。她拿出那半块玉佩,就着昏暗的烛光,反复摩挲着。粗糙的质感,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个小太监掌心的温度与血迹。
她想起裴琰送她的白玉簪,想起那对玉兔镇纸,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冷酷外表不符的脆弱……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她不能直接去问裴琰。那样太被动,也太危险。
她需要创造一个“偶然”的机会,让裴琰自己“发现”这半块玉佩。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不暴露自己已知情的情况下,试探出他真正的态度。
而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第二天,苏棠以“答谢九千岁赏赐”为由,亲自去了裴琰的书房求见。
冯公公通报后,她捧着那对玉兔镇纸的锦盒,缓步走入。
裴琰依旧在批阅奏折,见她进来,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手中的锦盒上停留了一瞬。
“何事?”他放下朱笔,语气平淡。
苏棠走上前,将锦盒放在书案一角,屈膝行礼:“妾身特来谢九千岁赏赐。这对玉兔,妾身十分喜爱。”
“喜欢便好。”裴琰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似乎并不在意。
苏棠的心微微提起,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她必须自然,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她站起身,装作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袖口处,她早已做了手脚,将那半块玉佩用一根极细的丝线系着,悬在袖袋内侧。
就在她抬手整理衣袖的瞬间,那根丝线悄然断裂——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半块颜色黯淡、边缘磨损的半月形玉佩,从她袖中滑落,掉在了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滚了几圈,恰好停在了裴琰的脚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棠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她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裴琰身上。
她看到,裴琰的目光,从奏折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脚边那半块突兀出现的玉佩上。
他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随即,他弯腰,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拾起了那半块玉佩。
苏棠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他的手,盯着他的脸。
裴琰将玉佩握在掌心,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边缘和半月形的缺口。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眸色却深沉如夜,仿佛有无数暗流在其中汹涌翻腾。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棠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能感觉到冷汗正顺着她的脊椎滑落。
他认出来了吗?
他会有什么反应?
愤怒?惊讶?还是……怀念?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裴琰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空气,牢牢锁定了苏棠。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掌控,也没有丝毫的温情。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苏棠完全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震惊,像是恍然,又像是……某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疯狂。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低哑得仿佛来自深渊:
“这玉佩,你从哪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