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舅姥爷顶着个草帽,深一脚浅一脚地找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愁眉苦脸、眼袋深重得快耷拉到嘴角的老头。
“肇中啊,忙不?这是咱村西头的李老栓,你叫李大爷就成。”舅姥爷引荐道,“他遇上点邪乎事,缠磨好些日子了,我看非得你出马不可。”
李老栓,我有点印象,村里有名的老实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就是命不太好。他有个弟弟叫李老歪,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不吝,光棍一条,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嚼舌根子,好事不见他干,坏事准落不下。前两个月,这李老歪喝多了掉沟里淹死了,还是村里凑钱给发送的。
“肇中大侄子,”李老栓没等坐下就开了腔,声音沙哑带着哭音,“你得救救俺啊!俺…俺快让俺那死鬼弟弟给磨死了!”
原来,自从李老歪死后,李老栓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闭眼,就梦见他弟弟。梦里头,李老歪不再是生前那副无赖相,而是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浑身血污,被几个青面獠牙的鬼差用烧红的铁链锁着,不是在刀山上爬,就是在油锅里炸,惨不忍睹。
“哥!亲哥!救救我啊!”梦里的李老歪哭喊着,“下边说我阳世作恶太多,不孝父母,不敬天地,偷盗成性,口业深重,要受够九九八十一种刑罚才能投胎!我受不了了!你得帮帮我啊!”
李老栓每次都被吓醒,一身冷汗。开始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可连续大半个月,天天晚上做同样的梦,而且梦境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惨烈。他白天精神恍惚,干活都没力气,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俺给他烧了多少纸钱金山银山了!屁用没有!”李老栓拍着大腿,“昨儿晚上他又来了,说光烧纸不行,他在下边欠的‘债’太多,得…得找有道行的人,替他‘赎罪’…俺这不就…就求到你这儿了…”
我听完,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李老歪,生前作恶,死后受罚,乃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托梦求救,倒也不全是虚妄。
“翠花,文渊,你们看…”我在心中询问。
胡翠花感应片刻,清冷道:“此人所言非虚。那李老歪魂魄确在阴司受刑,怨气与痛苦交织,通过血脉牵连,影响到了阳世至亲。”
沈文渊补充道:“《太上感应篇》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李老歪生前造业颇多,尤其不孝、偷盗、妄语,此乃阴间重罪。寻常烧祭,于他而言杯水车薪。需行‘赎罪科仪’,以其阳世亲人之名,代其忏悔,广积阴德,或可减轻其罪业,助其早脱苦海。”
说白了,就是李老歪自己作的孽,现在要他哥哥帮他“擦屁股”。
我看着李老栓那布满血丝、充满期盼又带着恐惧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这老哥哥一辈子本分,临老却要替那不争气的弟弟承受这份煎熬。
“李大爷,”我沉吟道,“您弟弟这事,比较麻烦。他在下边受罚,是因为生前确实做了不少错事,这是因果报应。单纯烧纸钱用处不大,需要做一场特殊的法事,叫做‘赎罪科仪’,以您的名义,替他向天地鬼神忏悔,并且要实实在在去做些善事,把功德回向给他,才能减轻他的罪业。但这过程繁琐,耗费心神,您可想好了?”
李老栓一听有门,激动得老泪纵横:“想好了!想好了!肇中,只要能让那死鬼消停点,让俺睡个安稳觉,花多少钱,做多少事,俺都愿意!他再不是个东西,也是俺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兄长的心,也差不离了。
既然事主同意,我们便着手准备。这“赎罪科仪”非同小可,需斋戒沐浴,准备三牲素酒,书写忏悔疏文,更重要的是,要选定几件具体的善事来积累功德。
我让李老栓回去后,第一,连续吃斋四十九天,清净身心;第二,将他弟弟生前偷摸拐骗来的、还能找到原主的东西,一一归还并道歉(找不到原主的,折成钱捐给孤寡);第三,以李老歪的名义,捐资修缮村里年久失修的石桥(那是李老歪生前经常搞破坏的地方);第四,请人抄写《地藏经》四十九部,焚烧回向。
李老栓一一记下,千恩万谢地走了。
七日后,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在执法堂内设下法坛,庄严肃穆。我沐浴更衣,手捧以李老栓和李老歪兄弟二人名义书写的、详列其生前罪状并深切忏悔的黄表疏文,脚踏罡步,焚香祷告,上达天听,下告地只。
“……伏以,阴阳一理,罪福攸分。今有信人李老栓,痛悔胞弟李老歪,在世之时,不孝不悌,偷盗妄语,多行不义…今堕阴司,备受诸苦…栓心不忍,代为忏悔,愿以其所行善功,抵偿弟过…乞请阎君法外施恩,地藏慈光垂怜,减轻刑罚,早得超生…”
疏文随着袅袅青烟,直上九霄,下达九幽。我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代表着因果与秩序的力量,微微波动了一下。
法事持续了整整一夜。
接下来的日子,李老栓严格按照要求行事。吃斋念佛,挨家挨户去归还他弟弟偷的锅、摸的鸡折算的钱,虽然挨了不少白眼和数落,但他都默默承受了。他还把大半积蓄拿出来,请人修缮了那座破石桥。村里人起初不解,后来知道缘由,也都唏嘘不已,暗地里帮衬着。
说来也怪,自打法事做完,李老栓就再也没梦见过他弟弟受刑的惨状。偶尔梦见,也是李老歪穿着干净衣服,对他拱手作揖,虽然依旧不能说话,但神色安详了许多。
一个月后,李老栓提着自家种的瓜果来谢我,脸色红润,精神头足了不少。
“肇中,真灵了!俺现在能睡踏实了!桥也修好了,心里也亮堂了!”他憨厚地笑着,“就是…不知道俺那死鬼弟弟,现在咋样了…”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阴司之事,非阳间人所能尽知。但既然托梦已止,说明李老歪的境遇定然有所改善。是减轻了刑罚,还是已入轮回,就看他的造化和李老栓后续的功德了。
“李大爷,您已经尽力了。问心无愧就好。”我送他出门。
看着李老栓蹒跚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感慨。这世间,善恶终有报,因果不虚。李老歪用自己死后的苦难,给他哥哥,或许也给村里其他人,上了沉重的一课。而李老栓这份不计前嫌、替弟赎罪的兄长之情,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善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