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指挥中心的电力供应开始变得不稳定。灯光会毫无征兆地闪烁几下,屏幕也跟着明灭,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仿佛这座地下堡垒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备用发电机的轰鸣声透过厚重的墙壁隐隐传来,更添了几分焦灼。
苏浅夏刚刚结束与几个主要避难所负责人的线上会议。细化规则的过程充满了争执和讨价还价,每个管理者都想为自己的区域争取更多的资源。她不得不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一遍遍丈量、裁定,将有限的物资精确到克、分配到人。喉咙因为长时间说话而干涩发痛。
她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拿起水杯,发现里面是空的。正准备去接水,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墙角那个不起眼的背包——她从国外“零元购”带回来的随身物品。
她走过去,打开背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那个写满清单的笔记本,还有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她解开系绳,里面是几十个小小的、颜色各异的种子袋。番茄、生菜、胡萝卜、速生小白菜……甚至还有几包抗病性强的土豆种块。
这是她在欧洲某个大型园艺超市扫货时,鬼使神差塞进包里的。当时只是觉得,如果……如果真的需要长期坚守,光靠库存是不够的。这些沉默的、孕育着生命的小东西,或许比黄金更珍贵。
她捏起一包番茄种子,隔着塑料薄膜感受着里面细微的颗粒感。希望,有时候就藏在这些最不起眼的地方。
“苏顾问。”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浅夏迅速将种子包收好,转过身。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有些陈旧、洗得发白作训服的老兵,看年纪应该超过五十岁了,头发花白,但身板挺直,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沟壑。苏浅夏记得他,大家都叫他老周,是负责指挥中心内部安保和杂务的军士长,据说参加过不少实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周军士长,有事?”苏浅夏问道,语气平和。
老周显得有些局促,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期盼和不安的光芒。
“苏顾问……我听说,您……您懂很多东西。”老周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一辈军人特有的耿直,“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说。”
“我……我想组装一台无线电。”老周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快了些,“不是那种加密的军用电台,是老式的,能收到很多杂七杂八信号的那种短波无线电。”
苏浅夏微微挑眉。在现有通讯体系尚在艰难维持的情况下,组装一台非制式无线电,显得有些敏感。
老周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干扰通讯!我是想……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窗外——虽然那里只有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但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阻隔,看到那片被血月笼罩的大地。
“咱们这里的消息,都是官方的,是大事。可我想知道,更远的地方,那些山里,那些小村子里……还有人活着吗?他们是怎么活的?我老家……就在北边的一个山坳里,信号不好,也不知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苏浅夏明白了。
官方通讯覆盖的是点和线,是战略要地和大型聚集区。而在这广袤的土地上,还有无数像老周老家那样的“盲区”,那里的生死,无人知晓。这台老式无线电,不是为了传递命令,而是为了倾听,倾听那些被主流信息忽略的、微弱的心跳。
“指挥中心有报废的通讯设备零件库,我知道在哪里。”老周补充道,眼神里带着恳求,“我不会占用正常工作时间,我休息的时候弄,就在我自己的小工具间里。苏顾问,您看……成吗?”
苏浅夏沉默着。按照规定,这显然是不被允许的。私自组装非标准通讯设备,存在泄密和干扰的风险。但她看着老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眼中深藏的忧虑,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那个在居民楼里敲木鱼的老人,想起了“溪山苑”那个试图凝聚人心的年轻声音。老周想听的,就是这些声音。
“零件库的报废件,可以申请领用,需要登记。”苏浅夏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组装过程不能影响正常工作,不能占用加密频道,接收到的任何有价值信息,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她没有明确说“同意”,但话里的意思,老周瞬间就懂了。
老周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他挺直腰板,用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是!谢谢苏顾问!我明白!我一定遵守规定!”
看着老周几乎是雀跃着离开的背影,苏浅夏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或许在林征看来,这是破坏了规矩。
傍晚时分,苏浅夏拿着那份关于在大型避难所尝试无土栽培和蘑菇种植的建议书,去找林征。她将建议书和那几包种子样本一起放在了他的桌上。
林征正在看一份伤亡报告,脸色凝重。他拿起建议书,快速浏览着,当看到“利用闲置空间”、“补充维生素”、“缓解长期密闭环境心理压力”等字眼时,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想法很好,可以小范围试点。”他放下建议书,又拿起那包番茄种子,在指尖捻了捻,“种子从哪里来的?”
“我之前在国外采购时顺便带的。”苏浅夏如实回答。
林征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将种子放回桌上。“这件事,你跟进吧。需要什么支持,打报告。”
“好。”苏浅夏应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老周的事情说了出来。她没有隐瞒,包括自己默许他使用报废零件的事情。
说完,她看着林征,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批评她妇人之仁,还是直接下令禁止?
林征听完,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指挥中心的灯光恰好又闪烁了一下,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老周是三十多年的老通讯兵了,技术过硬。他儿子……就在北部军区,灾变后,失去了联系。”
苏浅夏的心微微一沉。
“他想听,就让他听吧。”林征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虚无,语气有些飘忽,“有时候,听到杂音,也比死一样的寂静要好。至少证明……外面还有活物。”
他收回目光,看向苏浅夏,眼神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这件事我知道了。规矩不能破,下不为例。”
这算是……默认了。
苏浅夏松了口气,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林征并非不懂变通,他只是把所有的柔软,都藏在了那身冷硬的军装之下。
当她离开林征的办公室时,隐约听到隔壁那个属于老周的小工具间里,传来了细微的、零件碰撞的叮当声,以及老周压低了的、哼唱一首极其古老、旋律悠扬的军歌的声音。
那歌声苍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
苏浅夏停下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通道顶端那盏依旧在顽强散发着光明的灯。
规则是骨架,撑起了生存的框架。
而这些看似出格的、细微的念想与期盼,则是流淌在骨架之中的血液。
有了它们,这艰难的世道,才不至于彻底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