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夏那番被称为“光之宣言”的讲话,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闪电,短暂而猛烈地照亮了穹顶城市压抑的天空。人心确实被鼓舞了,街道上似乎多了些生气,排队时抱怨的声音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带着期盼的坚韧。
但闪电过后,现实依旧是那片冰冷沉重的现实。
冰核藻培养基地在稳定运行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遇到了新的瓶颈。藻液的增殖速度似乎达到了一个平台期,产出的“生物油”和藻蛋白的量,对于整个城市的巨大需求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而且,随着培养规模的扩大,如何高效地采收、提炼,以及处理培养过程中产生的废液和废气,又成了一连串棘手的新难题。
希望的火苗还在,但要把它变成能温暖所有人的篝火,前路依然漫长。
这天,苏浅夏正在基地和几个工程师讨论采收设备的改进方案,林征的副官匆匆赶来,脸色异常凝重。
“苏顾问,林指挥请您立刻去一趟指挥中心,有紧急情况。”
苏浅夏心里一紧,放下手中的图纸就跟了过去。一路上,她注意到通道里的巡逻队数量明显增加了,而且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指挥中心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大屏幕上不再是复杂的数据流,而是显示着一幅巨大的、覆盖了整个北半球的冰盖分布动态图。原本代表着海洋和未被冰封陆地的蓝色与绿色,此刻正被一种令人心悸的、不断扩张的惨白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
图像旁边,是来自全球各地监测站最后传回的、断断续续的绝望信息碎片:
【格陵兰冰盖已与北美大陆冰原连为一体……】
【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层急剧扩张,平均厚度增加……】
【北大西洋暖流……信号消失……】
【最后确认的赤道区域地表温度……零下二十五摄氏度……】
李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进行简报:“……根据苏顾问模型的最新推演,以及我们接收到的最后一批有效数据综合分析确认,‘急速冰河时代’的第一阶段——全球表面冻结,已基本完成。目前,除我们依托地热和能源屏障建立的十二座穹顶城市,以及可能存在的、极少数未知的深层地下避难所外,北半球所有地表生态系统……已确认全面崩溃。”
指挥中心里一片死寂。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全面崩溃”这四个字被如此冰冷而正式地宣布时,所有人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北半球……完了。
那里有曾经最繁华的都市,最肥沃的农田,最壮丽的山川,最浩瀚的海洋……如今,全都变成了死寂的、厚度超过千米的冰层。无数来不及撤离的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生灵,都化作了冰封王座之下,永恒的雕塑。
苏浅夏看着屏幕上那片无情扩张的白色,感觉自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她的模型预测过这一幕,但当预测变成冰冷的现实呈现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南半球呢?”一个声音干涩地问道。
李主任操作了一下,屏幕切换成南半球的图像。情况稍好,但也仅仅是“稍好”。南极冰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外膨胀,已经吞噬了南美洲的最南端、非洲的好望角和澳洲的塔斯马尼亚。整个南半球,也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信号还在闪烁,代表着可能存在的、类似穹顶城市的幸存者据点,但信号极其微弱,且都在迅速减少。
人类文明,就像狂风暴雨中几艘各自挣扎的小船,彼此之间的联系正在被无尽的冰雪和黑暗迅速切断。
“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孤岛了。”有人喃喃自语,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林征一直沉默地站在主控台前,背对着众人,看着屏幕上那颗正在被白色迅速覆盖的星球模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但苏浅夏能感觉到,那挺直的脊梁此刻正承受着何等恐怖的压力。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是能刺穿钢铁。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失去了几乎所有盟友,失去了外部资源输入的可能,失去了……撤退和转移的任何选项。”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从现在起,这十二座穹顶城市,就是我们这个文明,最后的阵地。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就是我们必须坚守到底的……最后国境线。”
“不会有援军,不会有补给。每一度电,每一口粮,都必须靠我们自己生产,靠自己节省。”
他走到苏浅夏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苏顾问,你之前的讲话,给了大家坚持下去的勇气。但现在,我需要你,需要你们所有人,拿出比勇气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苏浅夏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问。
“韧性。”林征吐出两个字,语气沉重如铁,“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在希望一次次燃起又可能一次次熄灭的循环里,在孤独和绝望无时无刻的侵蚀下,依旧能保持理智,依旧能埋头工作,依旧能相信明天……的那种,最残酷的韧性。”
他指向屏幕上的冰封星球:“我们面对的,不再是一场有明确终点的战争。而是一场……与时间和虚无本身的,永恒的拔河。”
“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上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直到能源彻底耗尽,或者……或者奇迹发生。”
指挥中心里落针可闻,只有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一百年?甚至更久?在这冰冷的金属罐子里?
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名为“永恒囚禁”的恐惧,悄然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害怕吗?”林征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但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鼓励,只有冰冷的审视。
没有人回答。
“我也怕。”他再次承认,但随即,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但我们没有选择!我们的祖先,从树上走下来,熬过了冰河期,扛过了瘟疫和战争,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最后一道坎前,像个懦夫一样自己熄灭灯火!”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张苍白的脸:“记住,从现在起,我们活着的每一秒,我们生产的每一份能源,我们保存下来的每一粒种子,每一本书,每一段知识……都是在向这片冰封的王座宣告——”
“人类,还未绝种!”
“散会!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用你们的工作,告诉外面那个死了的世界,我们……还活着!”
人群沉默地散去,每个人的脚步都异常沉重,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近乎麻木的坚定。
苏浅夏最后一个离开指挥中心。她走到观测窗前,看着外面那座被穹顶笼罩的城市。灯光依旧,街道上依旧有稀疏的人影,但此刻在她眼中,这一切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永恒的、冰封的阴影。
他们赢了时间,抢在了寒潮之前,建起了避难所。
但他们输掉了空间,输掉了整个星球。
从此,他们就是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在时间的流逝中,等待着要么被永恒封存,要么……在某一刻,连同这琥珀一起,彻底碎裂。
冰封的王座,已然降临。
而他们这些最后的幸存者,将在这王座之下,开始一场不知终点的、孤独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