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城的寒夜浸着霜气,砖缝里的冰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十字街口的钟楼敲过十下,大部分人家已灭了灯,只有城根下的几处院落还亮着微光——那是新一军的临时炊事点,战士们正围着大铁锅,给伤员熬制姜汤。
赵刚踩着冻硬的土路往那边走,军靴碾过碎冰,发出“咯吱”的轻响。
离着还有几步远,就闻到了浓郁的姜味,混着柴火的烟气息,在冷空气中漫开,竟有了几分暖意。
“团长!”守在锅边的炊事班长老周抬起头,脸上沾着灰,笑起来眼角堆起褶子,“刚熬好的姜汤,您来一碗?”
赵刚点点头,在灶台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老周麻利地舀了碗姜汤递过来,粗瓷碗边缘还带着火燎的黑痕。
他接过来时,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才发觉自己的手早已冻得发麻。
“伤员那边怎么样?”赵刚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着冻僵的五脏六腑。
“烧退了不少,”老周往灶里添了根木柴,火星“噼啪”溅起,“就是小李子那腿,军医说怕是要留后遗症,以后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
赵刚的动作顿了顿,小李子是工兵连的新兵,昨天炸开城墙时,为了掩护战友,被弹片划伤了腿。
那孩子才十九岁,圆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总说等打完仗,要回山东老家娶隔壁村的桂花。
“通知后勤,”赵刚的声音沉了沉,送他回东北最好的军区医院治疗,要是想回家,我就申请给他批块好地,再送两头牛。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笑道:“还是团长想得周到。那孩子要是知道了,准得哭鼻子。”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轻响,一个瘦小的身影探进来,是白天给部队带路的栓柱。
他手里捧着个布包,看到赵刚,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冻得鼻尖通红。
“栓柱?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赵刚招手让他过来,“进来烤烤火。”
栓柱搓着手走进来,把布包往灶台上一放,打开来——里面是六个白面馒头,还冒着微热的气。
“俺家婆娘蒸的,想着战士们可能没吃饱……”他挠着头,眼神有些不安,“不、不嫌弃吧?”
赵刚拿起一个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心里一软。
这年月,白面馒头是金贵东西,寻常人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他掰开一半递回去:“拿着,一起吃。”
栓柱慌忙摆手:“俺不饿,俺吃过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赵刚把馒头塞进他手里,语气不容置疑,你们把家底都拿出来支持我们,我们还能让你饿着?
栓柱攥着半个馒头,指尖微微发颤,眼眶一下子红了。
他吸了吸鼻子,把馒头往嘴里塞,嚼得很用力,像是要把那点暖意都嚼进骨子里。
这时,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个豁口的陶罐。
是白天被战士救下的那位杂货铺掌柜的遗孀,儿子牺牲在去年的扫荡里,只剩她一个人。
“大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老周连忙起身扶她。
老太太没说话,把陶罐往灶台上一放,揭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罐腌好的萝卜干,带着油香。
“给孩子们就着馒头吃,”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家里没别的了,这点东西,不嫌弃……”
赵刚看着那罐萝卜干,油亮的色泽里,能看出是用了心的,大概放了不少自家舍不得吃的猪油。
他想起白天在废墟里看到的那具盖着白布的遗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谢谢您,大娘。”赵刚站起身,给老太太鞠了一躬,我们收下了,这份情,新一军记着。
老太太抹了把眼角,转身往外走:“天凉,你们也早点歇着。”
赵刚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坐下。
老周往他碗里又添了些姜汤,叹道:“这唐山的百姓,是把心掏给咱们了。”
赵刚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半个馒头,就着萝卜干慢慢吃着。
馒头的甜,萝卜干的咸,混着姜汤的辣,在舌尖上揉成一种复杂的滋味,是他从未尝过的踏实。
远处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低声的谈笑。
城墙外的哨兵换了岗,沙哑的口令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团长,您说,咱们什么时候能打下北平?”老周忽然问,眼里带着憧憬。
赵刚望着灶里跳动的火苗,火光在他眼里映出明明灭灭的光。
“快了,”他说,等天津那边打通了补给线,咱们就兵临城下。
到时候,让北平城里的百姓,也能像这儿一样,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老周笑着点头,又往灶里添了些柴。
赵刚拿起碗,把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
辛辣的暖意从胃里散开,流遍四肢百骸,连带着冻僵的指尖都有了知觉。
他站起身,拍了拍栓柱的肩膀:“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跟着队伍去天津,养足精神。”
栓柱用力点头,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大概是想留给家里的孩子。
赵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转身对老周说:“姜汤分一些给城墙上的哨兵,再给伤员送去。”
“哎!”老周应着,开始往桶里舀姜汤。
赵刚走出院落时,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冰碴的疼。
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很亮,把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沉默的巨蟒。
城墙根下,几个战士正背靠背坐着打盹,怀里抱着枪,军大衣上落了层白霜。
赵刚走过去,轻轻给他们掖了掖衣角,动作很轻,怕惊醒了他们的梦。
其中一个年轻战士咂了咂嘴,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
赵刚的心忽然变得格外柔软。
这些年轻的生命,背井离乡,抛家舍业,不过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安稳地做梦。
他想起出发前,吴邪在指挥部说的话:“我们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是为了再也不用打仗而打仗。”
那时他还不太懂,此刻站在这寒夜的唐山城里,看着百姓送来的馒头,闻着锅里的姜汤味,看着战士们冻僵的脸上依然带着的笑意,才终于明白。
他们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浸着滚烫的心意。
这些心意,是百姓手里的馒头,是老太太罐里的萝卜干,是栓柱冻得发紫的指尖画出的路线图。
也是战士们背上的枪,腿上的伤,和梦里那个再也不用打仗的明天。
赵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却燃着团火。
他转身往指挥部走,军靴踩在冰面上,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天津也好,北平也罢。
不管前面有多少硬仗要打,只要身后有这样的百姓,有这样的战士,就没有攻不下来的城,没有打不赢的仗。
夜风吹过城墙,带着远处隐约的狗吠,和近处灶房里飘来的姜香。
赵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只有那盏灶房的灯,还亮在寒夜里,像颗不肯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