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村藏在两道山梁中间,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展开,像只干枯的手抓着灰蒙蒙的天。
刘兵带着三个队员踩着没过脚踝的黄泥巴往村里走,胶鞋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咕叽”的声响,裤腿上溅满了褐色的泥点。
这地方是真偏啊。
队员小李用枪托拨开挡路的酸枣枝,枝上的尖刺勾住了他的袖口,扯下来时带起几根线头,走了整整一天,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
刘兵没说话,只是往村里望,土坯房的屋顶大多塌了一角,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黄土,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几个孩子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块黑乎乎的东西啃得正香,见有人来,吓得一哄而散,跑的时候还不忘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揣,裤脚扫过地上的尘土,扬起一片灰雾。
别跑,我们不是坏人!刘兵扬声喊,声音撞在山壁上,弹回来时已经散了大半。
他从背包里掏出个白面馒头——这是出发时特意留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现在还带着点温热。
他把馒头掰成小块,往孩子们那边递来,吃这个,比你们手里的好吃。
最大的那个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瘦得脖子上能数出骨头,他警惕地盯着刘兵手里的馒头,喉咙动了动,却不敢上前。
旁边一个梳着歪辫的小姑娘,辫子上缠着根草绳,她偷偷拉了拉男孩的衣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馒头,睫毛上还沾着点土。
拿着吧,刘兵把馒头块放在石头上,往后退了两步。
男孩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冲过去,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其他孩子也跟着抢,嘴里发出“呜呜”的吞咽声,噎得直翻白眼。
这时,一个背着柴火的老汉走过来,柴火捆得比他人还高,压得他腰弯成了虾米,每走一步都“哼哧”喘气。
他看到这情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放下柴火时,背篓底与地面碰撞发出“哐当”一声,震得地上的尘土都跳了跳。
你们是干啥的?
老汉的声音像破锣,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杖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我们是剿匪的队伍,来招人。”
刘兵掏出告示,递过去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老汉粗糙的手掌,像摸到了砂纸,十四岁到三十五岁,男女都要,管吃管住,每月发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
老汉的眼睛猛地睁大,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把告示凑到眼前,眯着眼看了半天,又递给旁边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后生,狗蛋,你识文断字,给念念。
狗蛋接过告示,手指在字上慢慢划过,念得磕磕绊绊:“招……招募乡勇,保家卫……卫民,管吃住,月……月饷十块大洋……”
他念到“十块大洋”时,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挤进来,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起皮,正含着妇人的奶头使劲嘬,可妇人的衣襟瘪瘪的,显然没什么奶水。
女的也能去?
妇人的声音发颤,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哭声细弱得像只小猫。
能去!
刘兵赶紧说,女的可以学包扎、做饭、缝衣服,一样发饷,一样管饭。
妇人的眼泪“唰”地掉下来,砸在孩子的脸上,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俺去!
俺男人上个月被山上的土匪打死了,家里还有俩娃,婆婆公公年龄大了,再不去,俺们就得饿死!
她说着,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只是抽噎着,小手紧紧抓着妇人的衣襟。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个瘸腿的汉子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他的裤管空荡荡的,显然少了一条腿。
俺这样的要不?
汉子的声音低沉,脸上有道长长的疤,从额头一直到下巴,俺以前是猎户,枪法准,就是去年被土匪打断了腿。
刘兵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心里沉了沉,却还是认真地说,您要是不嫌,来队里教枪法也行,一样算军饷,不用上战场拼命。
汉子的眼睛红了,他猛地用拐杖往地上一戳,拐杖头陷入泥里半寸,俺要上战场!
那些狗娘养的土匪,不光打断了俺的腿,还抢了俺家最后一点粮食,俺要报仇!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的烟味和泥土的腥气。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老汉叹了口气,唉,谁不想报仇啊?
去年冬天,俺家老三去镇上买盐,就被土匪绑了票,家里凑不出赎金,最后只找回来一具尸体,身上的肉都被野狗啃了……
“那你们还等啥?”
狗蛋突然把告示往墙上一贴,用糨糊抹得牢牢的,这队伍是来剿匪的,还给钱给饭,不去白不去,俺第一个报名!
他说着,往刘兵面前一站,胸膛挺得笔直,虽然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眼神却亮得惊人。
有人带头,报名的人就多了起来。
刘兵让队员拿出登记册,蹲在石头上登记。
小李负责写名字,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每写下一个名字,他就抬头看一眼对方,把年龄、籍贯记下来。
一个叫杏花的姑娘,才十六岁,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发梢用红头绳绑着。
她走到登记册前,声音细细的,俺能去不?
俺会绣花,还会给人接生,队里要是有嫂子生娃,俺能帮忙。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针脚细密,颜色却有些暗淡,显然是用旧线绣的。
能去,刘兵看着荷包,心里暖了暖,队里女眷多,正需要你这样的巧手姑娘。
太阳爬到头顶时,登记册上已经写了满满一页。
刘兵让大家在村口的晒谷场集合,清点人数。
晒谷场的石碾子上长满了青苔,碾盘上的纹路里嵌着泥土,几只鸡在旁边刨食,被人一赶,扑棱着翅膀跑开,留下几堆鸡屎。
一共三十七人,男的二十九,女的八,小李数完,把数字报给刘兵,其中有三个才十四岁,还有两个女的带着娃13岁的娃。
刘兵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干粮,是用玉米面做的窝头,还有几块咸菜。
大家先垫垫肚子,他把窝头分给众人,吃完了咱们就动身,去下一个村子,还有不少人等着咱们呢。
那个叫狗蛋的后生接过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旁边的小姑娘——就是刚才抢馒头的那个,小姑娘怯生生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里却没了刚才的警惕。
瘸腿汉子没坐,就拄着拐杖站在晒谷场边,望着远处的山峦,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阳光照在他空荡荡的裤管上,投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条挣扎的蛇。
刘兵看着眼前这些人,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伤疤,眼神里却藏着一股韧劲,像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再苦再难也能活下去。
好了,吃饱了就走吧,刘兵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咱们走慢些,照顾着年龄小点的孩子。
队伍慢慢往外走,狗蛋帮着瘸腿汉子扛着包裹,两人边走边说着什么,老汉走在最后,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土坯房,眼里闪过一丝不舍,却还是转过身,跟着队伍慢慢消失在山路尽头。
远处的山梁上,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翅膀在灰蒙蒙的天上划过,留下几道模糊的影子。
刘兵知道,像石磨村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那些在苦难里挣扎的人们,正等着他们带去希望。
而他们的脚步,不能停。
夕阳西下时,队伍走到一处山坳,刘兵让大家停下来休息。
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掏出登记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翻看。
上面的名字歪歪扭扭,却像一个个跳动的火苗,在这寒冷的山里,透着一股暖人的热。
明天去王家峪,刘兵对队员们说,听说那里的人擅长打制石器,说不定能出几个好铁匠。
小李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起来,照亮了他年轻的脸,队长,照这样下去,咱们肯定能招够人。
刘兵笑了笑,没说话。
他望着远处的黑暗,那里藏着无数个等待被点亮的家庭,也藏着他们未来的路。
这条路很长,很陡,但只要脚下的步子不停,总能走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