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顺流而下的纸灯,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瞬间烫在了林缺的心口。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充作拐杖的树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灯面上那药碾与柴刀交叉的图案,是他在创立“十家医会”时,随手画下的徽记,寓意着医者与劳作者的共生。
这本该是只流传于青石村的暗记,此刻却跨越千山万水,出现在这偏僻的溪流中。
有人在寻他,或者说,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思念。
他的脚步,第一次有了片刻的迟疑。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大炎京城,清明时节,风渐凄冷。
那座曾见证过少年天子与假太监约定的观星台,比去年更显荒芜。
高台之上,风吹过石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去年那碗被林缺留下的腊肉,如今已彻底风干,缩成一块黑褐色的丑陋石块,静静躺在碗底。
碗边那张写着“肉已凉”的纸条,早已被风雨浸泡得字迹模糊,与尘土融为一体。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领着一群半大孩子,提着扫帚和水桶,吭哧吭哧地爬上高台。
正是小满。
他如今已是京城少年团的头领,每年清明来此清扫,已成了他们不成文的规矩。
“都利索点!这里可是执灯圣者待过的地方,咱们得弄干净些!”小满有模有样地指挥着,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庄重。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忙碌开来。
一个女孩在拿起那只破碗时,意外地发现碗底下竟压着一本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
“小满哥,快看!这里有本书!是不是圣者留下的武功秘籍?”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过来,眼神里闪烁着发现宝藏的光芒。
小满接过册子,小心翼翼地揭开油纸,封面上空无一字,透着一股神秘。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预想中深奥的功法口诀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歪歪扭扭、仿佛喝醉了酒的蚂蚁般潦草的字迹,旁边还画着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一个太监的自我修养之防骗十八招》。
“第一招:见人先笑,准没错!”
“第七招:怎么假装听不懂人话?答:眼神放空,嘴角微流口水。”
“第十三招:被皇后娘娘逼到墙角了怎么办?急!在线等!(旁边批注:要快!不然小命不保!)”
翻到后面,更是五花八门——《论如何将御膳房的剩菜做得比国宴还好吃》《一百种方法在皇上面前装哑巴》《皇后又双叒叕告白了,这次我该怎么拒绝才能显得自己忠贞不二?》
字里行间,夹杂着无数吐槽的笑话和随手的涂鸦,画着挨揍的猪头,画着流口水看着烧鸡的馋猫。
这哪里是什么圣者手稿,分明就是一个怕死、爱耍滑、又有点贱兮兮的普通人在绝境中写下的求生笔记!
“哈哈哈!这是什么呀!”
“逼到墙角是什么?皇后娘娘为什么要逼他到墙角?”
“你看你看,他还画了个乌龟,上面写着能苟一天是一天!”
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观星台上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那高高在上的圣者形象,瞬间被这本涂鸦日记拉回了人间,变得鲜活而有趣。
唯有小满,怔怔地捧着那本册子,笑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那个曾经在雪夜里背着他、告诉他要活下去的大哥哥,从来就不是什么生而为圣的神人。
他只是一个和他一样,会害怕,会耍赖,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
只是,这个普通人,在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时候,还顺手拉了别人一把。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小满的双眼。
当晚,共议会。
新任的“灯娘”阿穗,不,如今人们都尊称她为灯娘,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她面色铁青地看着手中的密报:北方冀州,有地方豪强借着“共议会授权”的名义,颁布誓约令,强征民女充作誓约侍女,美其名曰为规则献身,实则纳入私宅,供其淫乐。
“必须立刻派出执律使,前往冀州,严惩此獠!”灯娘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然而,座下一位出身世家的老臣却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灯娘息怒。冀州张家乃是传承三百年的大族,其族中更有先天高手坐镇。您这道命令下去,怕是连冀州城门都进不去啊。再者说,您凭什么叫板一方世家?您不过是那个……那个林缺选出来接灯的人罢了。他走了,这灯,分量也就轻了。”
“你!”灯娘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力反驳。
是啊,她不是林缺。
她没有那种翻天覆地的力量,更没有那种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威望。
林缺留下的规则,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深夜,灯娘独自一人登上了观星台。
冷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像一尊孤独的雕像,望着京城万家灯火。
小满白天发现的那本涂鸦笔记,正静静地放在石桌上。
她拿起来,一页页翻看,看着那些滑稽又心酸的文字,眼泪终于决堤。
她撕下那页写着“皇后又双叒叕告白了”的纸,用火折子点燃。
火焰升腾,吞噬着那些戏谑的字迹。
“你说……别记住你……”她对着跳动的火焰轻声呢喃,泪水滚滚而下,“可是,我们连该怎么走,都还在学啊……”
灰烬随风飘散,仿佛一声无力的叹息。
与此同时,南方,一个名为望海潮的偏远渔村。
林缺已经在这里住下,化身成一个沉默寡言、帮人补网的老渔夫。
他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皲裂,背也微微佝偻,没人能将他与传说中的“执灯圣者”联系在一起。
这夜,风暴突至,巨浪滔天,拍打着村里唯一的海堤,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海堤多处出现裂口,海水倒灌,整个村子危在旦夕!
“快!快去扛沙袋!”村长嘶吼着。
村民们乱作一团,有的去扛沙袋,有的去搬石头,有的在哭喊,分工混乱,效率低下,好几次人链都因拥挤而溃散,险象环生。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那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的老渔夫站了出来。
他不发一言,只捡起一根被浪冲上岸的破木棍,借着闪电的光亮,在泥泞的地上迅速划出一个巨大的三区九格图。
他指着其中几格,标上运土,又指着另几格,标上扎桩,再指向最后几格,标上送饭、歇息。
接着,他抓过一个被吓傻的孩童,将两块石头塞到他手里,让他对着不同区域,按照一慢两快的节奏敲击,传递指令。
混乱的场面瞬间变得井然有序。
青壮年负责最危险的扎桩和填土,妇孺在安全区域传递沙袋,老人和孩子则负责后勤。
一道道人链如同精密的齿轮般高效运转,竟奇迹般地在一夜奋战后,保住了即将崩溃的堤坝。
天亮时,风暴渐歇。
一个村民感激地跑过来,问他姓名。
他指着海平面上那轮刚刚挣脱云层、光芒万丈的朝阳,沙哑地开口:“叫我‘昨夜’就行。”
说完,他便将头上那顶破烂的斗笠丢在地上,蹒跚着走回自己的茅屋。
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汉子,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身边,一个年轻人惊讶道:“哥,那个人……好厉害。”
汉子正是寻访弟弟至此的石敢当。
他死死盯着那个佝偻的背影,眼眶泛红。
虽然容貌、声音、气息全都变了,但那种身处绝境、指挥若定的姿态,那种将复杂局面瞬间简化的从容,仍是当年御膳房里那个一边傻笑一边颠勺的假太监!
他没有上前相认,只是默默走过去,捡起林缺丢下的那顶烂斗笠,戴在自己头上,转身加入了修补堤坝的队伍。
他对弟弟说:“记住,有些人不是消失了,是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的日子。”
数日后,渔村的孩子在海边捡到一块被火烧过的焦黑木板,上面依稀可见“执灯者”三个字的残痕。
孩子们不识字,只觉得好玩,拿来当成了跳房子的格子,在上面又笑又叫地蹦来蹦去。
当晚,林缺坐在灶前烤火。
他摊开手掌,掌心那枚作为他与旧世界最后联系的绿芽棋子,忽然轻轻一颤,随即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仿佛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漫天繁星,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共议会广场,灯娘正站在高台上,准备向天下宣布,永久废除“执灯圣者”这个称号,让规则回归于民众本身。
话到嘴边,她却忽然听见檐角下的铜铃,在无风的夜里“叮铃”脆响,仿佛有一声极轻的、欣慰的笑,融进了温柔的春风里。
而在那条不知名的溪流深处,又一盏新的纸灯被悄然放入水中。
灯芯的火光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稳稳地照亮了前方蜿蜒而黑暗的水面。
渔村的春汛将至,海况愈发莫测。
化名“昨夜”的林缺,每日清晨都会坐在礁石上,默默修补着村里破损最严重的几张渔网。
他不用村里常见的麻绳,而是用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闪烁着淡淡银辉的丝线。
他指尖翻飞,结出的网扣古朴而繁复,是一种早已在海图上失传了千百年的编织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