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降倾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之中。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无数水花,街道上早已没了行人,唯有东城盐仓外,一群头裹粗布、身披蓑衣的劳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搬运着麻袋。
林缺混在队伍中,佝偻着背,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麻袋里装的不是盐,而是浸透了雨水的沙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低垂着头,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滑落,袖中却死死攥着一小块其貌不扬的金属残片。
那是他从那本“油水账”的夹层里找到的,熔炼银佛时溅出的残渣。
铜锡比例诡异,入手冰凉,质地坚硬,根本不是寻常银饰或器皿的用料,分明是铸造炮管的专用合金!
自从激活“隐线感知”,他脑海中就始终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嗡鸣。
这嗡鸣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他,另一头则死死地钉在盐仓的某个位置。
此刻,随着他一步步踏入盐仓那阴森的大门,嗡鸣声陡然变得尖锐刺耳,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攒刺他的神魂!
就是这里。
他跟随着人流,将麻袋扔在指定的角落,趁着监工转身呵斥旁人的间隙,身形一晃,如一缕青烟般脱离了队伍,悄无声息地闪向盐仓深处。
“隐线感知”的指引清晰无比。
他绕过一排排堆积如山的盐包,最终停在了最偏僻的九号库前。
大门虚掩,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与金属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缺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巨大的仓库之内,空旷得如同巨兽的腹腔,没有一袋盐,没有一箱货,唯有正中央,矗立着一尊丈许高的青铜佛像。
佛像宝相庄严,低眉垂目,但那青灰色的光泽在阴暗的仓库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森冷。
佛像底座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五个大字——天音寺敬献。
林缺的目光扫过那五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绕着佛像缓缓走了三圈,指尖的银簪看似随意地在底座的缝隙间划过,实则在细细探查。
终于,在佛像背后一处极其隐蔽的莲花瓣纹路下,簪尖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他稍一用力,轻轻一挑,一枚薄如蝉翼的铜牌应声弹出,落入他掌心。
铜牌上没有字,只有一个极其复杂的烙印,正是兵部火器司十几年前就已废弃的密押!
就在他准备将铜牌收入怀中的刹那,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仿佛与这连绵的雨声融为了一体。
“年轻人,你可知,毁了这些银子,便是毁了大炎王朝最后的希望?”
林缺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只见当朝首辅谢玄,一身儒袍,手持一把未撑开的油纸伞,正静静地站在仓库门口。
冰冷的雨水肆无忌惮地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和衣袍,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淌下,但他却浑不在意,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林缺身上。
“这三千尊银佛,是老夫十年的心血。”谢玄缓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积水中,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里的每一两银子,都是老夫从那些国之蛀虫的嘴里,一分一毫夺回来的。它们本该被挥霍在酒池肉林,现在,它们将被用来打造足以抗衡修仙者的凡人武备。只为有朝一日,能将宗门那只干涉朝政、鱼肉百姓的手,彻底斩断!”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悲壮。
“好一个斩断宗门之手!”林缺闻言,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发出一声冷笑,“说得真是大义凛然。所以,首辅大人就心安理得地看着十七省的百姓饿到易子而食?就眼睁睁地看着北境的边军,在冰天雪地里啃食煮了三遍的牛皮腰带?”
谢玄的目光陡然变得如炬火般灼人:“乱世需用重典!妇人之仁,救不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若不放任贪腐滋生,如何能让那些大鱼放松警惕,将赃款尽数吐入我布下的网中?若不以修庙之名转移资金,又怎能瞒过遍布朝野的天音寺耳目?你以为老夫在洗钱?不!我是在为大炎,建一支看不见的军队!”
“军队?”林缺忽然笑了,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物,猛地展开!
那是一张由近三百张票据凭证,用浆糊拼接而成的巨大图纸,炭笔的痕迹在上面勾勒连接,最终竟组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贪”字!
“可您忘了,这些银子,原本是换将士们性命的军饷!”林缺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他们不怕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他们只怕自己血洒边关之后,家里的父母妻儿,连一口下锅的米都没有!”
话音未落,盐仓之外,极远处的一座塔楼顶上,一道微不可闻的蝉哨声刺破雨幕。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青铜佛像巨大的耳垂之后,一只通体透明的幼蝉悄然钻出,振动着几不可见的翅翼。
那是林缺让小豆子提前布下的“毒网节点”,此刻,仓库内所有的声音,都通过它诡秘的共振,一字不差地传入了正焦急等在另一处宅院里的高秉烛耳中!
“找死!”
谢玄何等人物,瞬间便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一丝微弱的能量波动。
他怒喝一声,老迈的身躯迸发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恐怖力量,大袖一甩,七枚乌黑的“静音钉”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成品字形直取林缺的咽喉、心口和丹田!
宗师手笔!
千钧一发之际,林缺不退反进,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新生力量的金色血液喷洒而出!
《百毒不侵诀》逆行催动!
那口金血在空中瞬间雾化,他体内的蛊皇之力与万毒精华疯狂逆流,在他体表皮肤之上,竟凝成了一层薄如蝉翼、却流转着暗金色光泽的角质膜!
“叮!叮!叮!”
一连串金铁交鸣的脆响,七枚足以洞穿铁甲的静音钉,竟被那层看似脆弱的金膜尽数弹开,无力地坠落在地。
趁着谢玄一愣神的功夫,林缺一个箭步冲到佛像前,将手中那枚火器司铜牌,精准地插入了底座莲花瓣下的机关卡槽!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整座仓库的地面剧烈震颤起来。
以佛像为中心,坚硬的青石地砖向两侧缓缓裂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地窟!
刺骨的寒气与银料独有的光芒,从地窟中喷薄而出。
真相,在此刻大白于天下!
地窟之内,数以千计的银佛整齐排列,宛如一支肃穆的军队。
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一,但在每一尊银佛的背后,都用利器刻着一行行冰冷的编号与用途——“炮胎,甲一”、“火铳芯,庚七”、“三眼铳管,丙十九”……
林缺深吸一口气,一步踏上裂开的地砖边缘,他高高举起那枚火器司的铜牌,声音穿透雨幕,响彻整个盐仓。
“谢相,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炎?”
“可您敢不敢下去看一看,这三千尊佛像里,究竟哪一尊的背后,刻着一个普通士兵的名字?”
这一问,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谢玄的心口。
他僵立在雨中,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混入冰冷的雨水。
就在此时,仓库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
高秉烛手持刑部腰牌,身披官袍,带着大批刑部高手包围了盐仓。
他身后,一身青衫的沈知悔“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双手高举着一本厚厚的密录,声音嘶哑地哭喊道:“老师!学生……不敢再欺天下!”
大局已定。
林缺转身,便要没入阴影之中。
“站住!”谢玄突然唤住了他,声音已不复刚才的慷慨激昂,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沙哑,“你若将此事揭发给皇上,以他的性子,必将震怒清算,株连甚广。老夫筹谋十年的新政尚未功成,国本……必先大乱!”
林缺脚步一顿,回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以,我不会把它交给皇上。”
说罢,他对着雨幕深处打了个响指。
三道模糊的影子从不同的角落悄然掠出,从他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三份拓印卷宗,随即没有片刻停留,朝着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飞速离去。
一人,奔向戒备森严的皇宫大内。
一人,奔向皇后所在的凤仪殿。
最后一人,则策马扬鞭,直趋城外那位从不过问朝事、却手握大炎半数兵权的兵部老帅府。
谢玄望着那三道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浑身一震,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林缺那张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年轻脸庞,喃喃自语,似问似叹:
“原来……一把锁的钥匙,也能分成三把来开。”
风雨依旧,只是这场席卷京城的风暴,才刚刚掀开它狰狞的一角。
三日后,晨钟未响,早朝未开,整座紫禁城,已然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