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玉麒麟佩,到底是如何浸了我巫谢家族的秘法蛊毒呢?”
谢墨寒在帐外踱步思量,静静地守着,旁观这一切。他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他的无能为力,是他的百感交集。若他道明原委,轩辕思衡必然是对他起疑,对巫谢家族也会产生嫌隙。此时此刻,纵使他满腹狐疑,却不敢言说半字。
“难道那芷和妖后,又利用了阿爹吗?”
谢墨寒微微闭了双眼,不敢再多想。
“谢——墨——寒!”
忽一团黑影裹挟着一声嘶哑的呼喊,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风雪砸在他背上。谢墨寒猛地转身,青铜司南在掌心转了半圈,星针直指帐篷的方向。
猛然回望,帐篷里透出的烛火,那光亮明明灭灭,映得帐布上的人影忽大忽小,也把他的背影在雪地上拉得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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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突然传来器物翻倒的声响,紧接着是杜恒泰嘶哑的呼喊。谢墨寒猛地攥紧司南,——他能听到匕首的轻响,能闻到帐内飘出的淡淡血腥味,却只能僵在原地。
“晓婉!醒了!醒了!”
这声呼喊像道惊雷炸在雪地里。谢墨寒往前挪了半步,又硬生生顿住。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轩辕晓婉勉强地睁开了眼睛,噗——呛出一口乌黑的鲜血,这才缓和了脸色。他瞥见杜恒泰正用袖口擦晓婉唇边的血迹,那抹乌黑在雪白衣料上格外刺目。轩辕晓婉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暖玉麒麟佩里的蛊虫虽被烧死,但她血脉里的余毒还在游走。”缗紫若的声音从帐内传出,“刚才那口血是毒淤,吐出来反而是好事。”
“那她现在……”是杜恒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脉象比刚才稳了些,但蛊毒已入肺腑。”缗紫若探脉片刻,冷静地道:“哥,你快带着她走吧,据我所知,唯有二伯娘或许能救!”
“好!我这就带她……回家!回巴蜀国,找我娘!”心有余悸的杜恒泰怎能忍心让轩辕思衡带走轩辕晓婉,将其带回那凶险无常的神都呢?他们也未必能医治好她。
“巴蜀国?”谢墨寒后退半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帐杆上。阿爹的巫典里明明写着此蛊无解,除非……巫彭族还在世间!
帐帘再次被掀开,杜恒泰抱着轩辕晓婉出来时,谢墨寒连忙侧身躲进阴影里。轩辕晓婉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里喃喃着“五哥”。
“哥,你快带着她回家。”缗紫若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个布包。
杜恒泰接过布包时,指腹触到里面硬物的轮廓。“这是……”
“是我从玉佩灰烬里捡的。”缗紫若声音压得极低,“麒麟佩的玉芯没被烧坏,里面好像藏着东西,你让二伯娘仔细看看。”
杜恒泰将布包放于捌万怀中,突然提高声音,怀里的晓婉被惊醒,不安地攥住他的衣襟。“轩辕思衡,那麒麟佩正是从神都而来,我断然是不会允你再带她回去的。眼下性命攸关,我也无需隐瞒身份。我乃巴蜀国太子,母后是巫彭族长老嫡女,定会举国之力,医治好晓婉。”杜恒泰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巴蜀国在何处?”轩辕思衡刚从帐内出来,闻言脚步一顿。“你是巴蜀太子?”
杜恒泰抱着晓婉的手臂紧了紧:“是。我本是微服游历,追寻堂妹而来,不想遇到晓婉……”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声音软下来,“现在我只想带她回家治病。”
轩辕思衡沉默片刻,突然抓住杜恒泰的手腕。“我跟你们一起去!晓婉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能让她独自面对危险。”
“不可!”
缗紫若和紫修同时大声喊道。
轩辕思衡心头一紧,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隐昔突然挡在他身前。
“殿下,捌万说马车已备好。”
“公子,马车已备好!”捌万也正在帐外呼喊道。
轩辕思衡望了阴影里的谢墨寒一眼,进一步抓紧杜恒泰的胳膊,诚恳而不舍地嘱托道:“那我便拜托你啦,恒泰兄!若是……”
“放心吧,我一定会医治好她!”杜恒泰已然抱着轩辕晓婉走向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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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修,要不麻烦你施法瞬移,送他们一程?”缗紫若带着哀求的眼神,望着紫修,轻声问道。“晓婉的身子经不起颠簸。”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紫修望了眼天色,眉头紧锁:“这样吧,设瞬移法阵,只是此法耗损元气,如此也好将晓婉放在马车里。”
说完,缗紫若已拉着紫修向帐外奔去。“堂哥,快点!我和紫修现在就设瞬移法阵,你先将晓婉放到马车上!快!”
“我也同你去!”轩辕思衡再回头望了一眼命悬一线的轩辕晓婉,一把擦去了眼泪,紧随他们而去。哪怕只是帮忙搬块石头,他都愿意。
“把那边的石头搬过来。”缗紫若指着帐外的七块青石,“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摆放。”她边说边踏星步丈量方位,以脚尖在雪地上画阵,脚印里渐渐渗出红光,“青龙衔叶!堂哥入阵!”
缗紫若从袖中取出一片紫金桂叶,悄然交给杜恒泰,耳语嘱咐一番。
杜恒泰毫不犹豫地牵着马车走入法阵后,紫修剑指苍穹,北斗星突然从乌云中钻了出来。星光顺着他的指尖注入阵眼,青石发出刺眼的光芒:“星槎启航!”
车轮碾碎的桂叶竟化作引路青鳞——每条鳞片都映着巫族密文。未曾想过,归去仍是初识的一行五人。
在马车里,杜恒泰将轩辕晓婉紧紧地抱在怀里。
听着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心一直悬着。
“恒泰……冷……”
轩辕晓婉靠在他怀里,呼吸时断时续,每次吸气都像扯动了肺腑,发出细碎的呻吟,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别怕,我们快到了。”
杜恒泰连忙解开外袍裹住她,而心中默念着缗紫若的叮嘱:“堂哥,此蛊颇为怪异凶猛,诡谲难测,我和紫修都无法彻底将驱除。唯有恳请巫彭长老施以援手,方能有一线生机。记得,将这片紫桂叶拿好,放于牧马河。巫彭长老自会前来,切勿耽搁。”
缗紫若翩然飞出法阵,看向紫修,两人携手结印,低吟咒语,指尖隐约透出一道神光。霎时冰河化作银河,马车凌波疾驰。法阵渐渐发出数道异彩的光柱,飞旋升腾,逐渐消失在苍穹中,化为耀眼的光点。他们一行随之虚空飞渡,无声遁去,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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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把他们送到了何处?”
谢墨寒突然抓向紫修的衣袖,声音因急切而嘶哑。“思衡兄,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们?”
紫修侧身避开的瞬间,衣袖在谢墨寒指节间划出裂帛般的轻响。
“他们应该已到巴蜀国王宫了。”紫修转头看向谢墨寒那张冰冷苍白的脸,以及他身后的黑影里仿佛有一团魑魅之气。他掸了掸被攥皱的袖口,指尖突然扣住谢墨寒的腕脉。“巫谢家的小国师方才站在旁边看戏这么久,才想起来该做点什么了?怎么,你认得那蛊虫?既然如此,你……”
未等他说完,谢墨寒猛然抽回手,手背撞在身后的帐杆上,发出一声闷响。雪沫从帐顶簌簌落下,钻进他的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我只是……”
谢墨寒瞥见轩辕思衡正盯着自己。“只是担心法阵不稳。”
“不稳?”紫修突然笑了,眼神冰冷。
轩辕思衡也诧异地望着谢墨寒,而谢墨寒刚要抬手——
“墨寒,你先放手。”轩辕思衡急忙上前,伸手去掰谢墨寒的手指。他的掌心沾着晓婉的血,此刻蹭在谢墨寒手背上,竟像烙铁般发烫。“我知道你担心晓婉,但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紫修紧绷的侧脸,语气突然坚定起来,“现在我只能信任他们。”
谢墨寒的喉结剧烈滚动着,目光死死盯着法阵消失的方向。那里的雪地还残留着淡红色的光痕,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我在……”他的声音突然卡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你们至少要说明他们去了哪里吧……”
“怎么?你看不懂吗?还是说,你们巫谢族不会设阵?”紫修挑眉,眼神里的质疑像针一样扎过来。
轩辕思衡后退半步,诧异地望着谢墨寒。
“紫修!”
缗紫若突然开口,她刚用帕子擦净额头的汗,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却难掩眼底的坚定,“若是不放心,你们大可派人穿越西荒之野,就能看到巴蜀国的界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谢墨寒紧绷的下颌线,声音陡然提高,“刚才情况紧急,未来得及细说。但晓婉若有任何闪失,我和紫修就在这冰川帐里等着,任凭你们处置!”
法阵残留的光晕渐渐散去,雪地上的光痕像被冻住的血迹,一点点暗沉下去。
隐昔扶着轩辕思衡往主营帐幄走去,靴底碾过积雪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缗紫若和紫修低声交谈着什么,身影很快消失在另一座帐幄里。
帐前只剩下谢墨寒一人。
转身望向神都的方向。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挂着一弯残月,像把生锈的刀,悬在深蓝色的夜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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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幄内的炭盆燃得正旺,火星子不时溅在铜盆边缘,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轩辕思衡的手指抖得厉害,那封烫着金龙纹的信笺在他掌心蜷成了一团,仿佛有千斤重。
“你们自己看吧。”他把信笺往缗紫若面前一推,信纸边缘还沾着半干涸的泪痕,晕开了墨字的边角。
读罢,缗紫若和紫修愕然相觑,目光落在信笺抬头的 “吾儿思衡亲启” 上。
“难道,这真的是你们的阿娘所赠之物?”缗紫若她抬眼看向轩辕思衡,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字迹……”
轩辕思衡猛地别过脸,点了点头,寒气刺得他眼眶发酸。“是她的字。”
紫修轻声感慨道:“难以置信!”
轩辕思衡没有回应,只是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焰。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像极了小时候芷和帝后为他插簪时,铜镜里映出的暖光。可现在想来,那时她指尖的温度总带着一丝刻意的灼热,就像此刻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
“我太愚蠢了。”轩辕思衡自责地跪坐在地。“我真后悔!晓婉抢玉佩时,我该抢回来的。她总说‘五哥的东西最吉利’,可我……”
他曾自诩早已参透人间万象,那些被旁人歆羡的父母之爱,却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自以为坚固的伪装,暴露出内里的无知与脆弱。
缗紫若刚想上前扶他,却被紫修拉住。紫修对着她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轩辕思衡颤抖的肩膀上——那里还留着晓婉失控时抓出的血痕,结痂的伤口在火光里泛着青紫。
信笺如一片凋零的枯叶,从轩辕思衡掌心悄然滑落,轻飘飘地栖于炭盆边缘。
猩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页,将那刺目的“吾儿”二字,化作蜷缩的灰烬。
灰烬打着旋儿升腾而起,竟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翅翼间隐隐浮现出芷和帝后手把手教他习字的画面:她温润的指尖包裹着他稚嫩的小手,笔尖轻触宣纸,一个
字缓缓成形。墨痕晕染间,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做君主,先要有仁心。
“她可是我亲姨母啊!”他抱住头,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我阿娘临终前,把我托付给她……难道只是为了储君之位?”
紫修蹲下身,捡起一片未燃尽的信笺残片。“真正的亲情,从不会藏着刀。”
轩辕思衡猛地抬头,睫毛上的冰珠滚落,砸在紫修手背上。“你的意思是……”
“勿自责,事已然。人心叵测!”紫修轻轻拍了拍轩辕思衡的肩膀,劝慰道。“真正的风雪塑骨,不在承受多少寒刃——而在能否将他人舍给你的霜雪,淬炼成护佑苍生的剑鞘。”
“毕竟是亲人,何至于此?她若真想杀你,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缗紫若接口道,目光扫过帐外。
大帐之外,谢墨寒仍立在原处,素手掩面轻叹间,垂泪不言,无声无息……
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仿若浓缩了一生的悲欢离合,让他们真切感受到生死之间不过转瞬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