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女女偶尔的抽噎和小草压抑的啜泣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
小满蹲在地上,默默地将被官兵踢翻的箩筐扶正,手指拂过上面沾染的泥土,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这简单的劳作能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小满娘坐在门槛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流泪。
惊蛰抱着终于哭累了睡着的女女,轻轻拍抚着,目光却忧心忡忡地在小满和院门外徘徊。
翠柳和柳枝红着眼圈,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屋里被打碎的瓶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谷雨则打来了清水,用干净的布巾蘸湿,仔细地为陈伯擦拭脸上的淤青和血迹,少年紧抿着唇,眼神里既有愤怒,也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村口望风的年轻后生,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子,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索,最终锁定在萧翊身上,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碍于众人在场不敢开口。
萧翊眉头微蹙,立刻迎了上去。
后生仔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
萧翊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眼神锐利如刀,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转过身,走到小满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小满,码头和卫所那边有点突发状况,我需要立刻去处理一下。”
他的目光与小满对视,传递着只有两人才懂的讯息。
定是与漕运与今日之祸相关,甚至可能更糟。
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刚刚平复些许的恐慌再次席卷而来。
她看着萧翊沉静却暗藏锋锐的眼睛,知道此刻不是询问细节的时候,只能强压下满腹的疑问和担忧,点了点头,声音干涩:“你……小心。”
萧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嘱托。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便与阿土快步离开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处。
小满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只觉得那背影仿佛带走了院子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让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过身,面对着一院子惊魂未定的家人。
小满娘抬起头,泪眼婆娑:“满儿,萧公子他……他又去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阿娘,没事的,是卫所的公务。”小满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无比苍白。
她走到阿娘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阿娘,别怕,官兵已经走了,没事了。”
“没事?怎么会没事!”小满娘的眼泪流得更凶,“他们都打上门来了!陈伯都……都受伤了!满儿,你跟阿娘说实话,你们是不是……”
“小满,”惊蛰也抱着女女走近,声音带着疲惫和后怕,“今天这阵仗太吓人了。女女和小草都吓坏了。咱们……咱们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要……”
“惊蛰姐,”小满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我们想招惹,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庆丰堂步步紧逼,今日若不是……若不是我们早有防备,后果不堪设想。”
她没有明说“防备”是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谷雨替陈伯清理完伤口,抬起头,看着小满,眼神清澈而担忧:“阿姐,我知道你和萧大哥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货栈。但是……这条路太险了。”
就连一向活泼的翠柳和柳枝,此刻也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惶恐不安。
小满看着家人们一张张写满担忧,恐惧和不解的脸,心中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她知道,今日之事,必须给家人一个交代,至少,要让最知情的陈伯明白。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陈伯缓缓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被扭伤的手臂,脸上虽然带着伤,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深邃。
他看了一眼小满,声音沙哑却平稳:“满丫头,扶我到那边坐坐,有点事,想问问你。”
他指了指院子角落那棵老龙眼树下的石凳。
小满心中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她点了点头,上前搀扶着陈伯,慢慢走到树下坐下。
树荫遮住了午后的些许燥热,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伯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眯着眼睛,望着院子里正在收拾残局的其他人,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景象。
“满丫头,”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今天这些官差,是冲着那批‘米’来的,对不对?”
小满没有否认,低低地“嗯”了一声。
“萧公子……还有那位黑石峒的少峒主,你们……联手了?” 陈伯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小满猛地抬头看向陈伯,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她没想到陈伯连郎岩参与其中都猜到了。
陈伯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我老了,眼睛还没瞎。货栈闹事的事我也知道了,郎岩少峒主随后就到,表面是平息事端,实则是表态。今天官兵围乡,口口声声‘勾结俚人’……这其中的关节,不难猜。”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小满:“丫头,你跟爷爷说实话,这条路,你们是非走不可了吗?”
小满迎着陈伯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关切,但更多的是让她无法逃避的审视。
她知道,在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霜最重安稳的陈伯面前,任何花言巧语都是徒劳。
她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到最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陈伯,不是我们非要走,是已经没有退路了。货栈生意艰难,北地战乱,物价飞涨,坐吃山空,我们能撑多久?庆丰堂虎视眈眈,今日他们能诬告我们私藏漕粮,明日就能罗织其他罪名。我们若不自己寻一条活路,迟早会被他们吞得骨头都不剩。”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萧翊和郎岩合作,是险棋,但也是目前唯一能让我们在夹缝中求存,甚至积蓄一点力量的路子。那五十石米,我们只留了极少部分应急,大部分都……分散处理了,所以官兵搜不到。今天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但庆丰堂和那个韩捕头,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伯沉默地听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凳粗糙的边缘。
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奈和认命:“我明白了……这世道,逼得人,不得不如此啊。”
他没有斥责,没有反对,只是用一种饱经沧桑的语气,认可了这残酷的现实。
他看着小满,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丫头,你比你阿公……胆子更大,心思也更活。这条路既然选了,就要走到底,更要走得稳,走得小心。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不仅是你,还有这一大家子人,甚至潭垌乡的乡亲,都可能被牵连。”
“我知道,陈伯。”小满重重地点头,鼻子有些发酸,“我会小心的。萧翊他……他也很谨慎。”
“萧公子是个人物,心思深,手段也够。”陈伯评价道,语气听不出褒贬,“但他毕竟是外来的,根基浅。与俚人合作,更是与虎谋皮。郎岩那小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对你……唉,这笔账,以后更难算了。你要心中有数。”
小满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陈伯的话戳中了她心底最不愿面对的矛盾。她低下头,轻声道:“我明白。”
“家里这边,我会帮你稳住。”陈伯最后说道,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一种定海神针般的力量,“你阿娘和惊蛰她们,胆子小,经不起吓,有些事,不必让她们知道得太清楚,平添烦恼。外面的事,你和萧公子多费心。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尽管说。”
“陈伯……”小满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陈伯的理解和支持,如同雪中送炭,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力量。
就在这时,院子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阿远哥跑了过来,脸上惊慌失措,他冲到小满面前,也顾不上陈伯在场,气喘吁吁地喊道:
“小满!不好了!萧……萧公子他……他在码头,被……被雷州卫所的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