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良德县缓缓吞没。
城西桂花巷里,萧翊租住的小院早已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有正堂窗户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映出两个对坐的人影。
今日母亲她们还没有搬过来,陈伯看了日子,说是明日搬家最是要好。
石清肃立在萧翊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桌对面,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穿着普通的绸布长衫,指节粗大,正是本地一个消息灵通的牙人,姓杨。
“萧公子,”杨牙人啜了一口粗茶,压低声音,“您打听的这事儿,可不好办。雷州卫所……嘿,那地方,如今可是个香饽饽,也是个马蜂窝。”
萧翊神色不动,将一小块碎银推了过去,这还是和小满借的:“杨先生请明言。”
孙杨牙人迅速将银子收入袖中,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声音却更低了:“自打北边乱了,这海贸、私漕,哪样不要经过雷州那边?卫所的军爷们,以前是清水衙门,现在嘛……手指缝里漏点沙子,都够咱们吃一年的。所以啊,现在想搭上这条线的人,能从良德排到雷州去。”
他顿了顿,观察着萧翊的脸色,继续道:“而且,卫所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指挥使陈大人年纪大了,有些压不住场面,底下几位千户、副千户,各有心思。如今最说得上话的,是主管钱粮、器械的黄千户,黄忠。此人……胃口不小。”
“黄千户……”萧翊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可有门路接触?”
杨牙人面露难色:“难!黄千户门槛高,等闲人见不到。不过……”他话锋一转,“听说黄千户有个远房侄儿,在咱们高州府城做些不大不小的生意,或许……可以从那里迂回一下。”
这消息看似有用,实则虚无缥缈。
萧翊心知肚明,这杨牙人知道的恐怕也有限,或者是不愿再多透露。
他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有劳杨先生。若再有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位黄千户侄儿的,还请及时告知,酬金少不了你的。”
送走杨牙人,院子里重归寂静。石清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此人言语不尽不实,恐不可尽信。”
“无妨。”萧翊揉了揉眉心,“乱世之中,人心叵测是常态。他至少指了个方向,赵千户,以及他那个在府城的侄儿。这算是个线索。”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看来,去雷州之前,我们得先去一趟府城了。”
与此同时,沈家货栈后院。
小满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一本略显陈旧的账册。
这不是货栈的日常账目,而是她记录一些特殊人情往来的私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最终停留在几行字上:
“雷州卫所陈大膀。”
她也不清楚陈镖头品阶高不高,却知道是实权职位。
只是现在这个世道,不知道他还念不念旧情。
小满心中并无把握。但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与雷州卫所可能扯上关系的线头了。
她叹了口气,合上账册。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二更天。
想起白日里萧翊那双深不见底、却又燃烧着某种决绝火焰的眼睛,以及那个看起来朴实却透着蹊跷的北方汉子,她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萧翊走的这条路,太险了。可正如他所说,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
两日后,高州府城
府城比良德县城繁华数倍,街道宽阔,商铺林立,虽也受时局影响,市面上透着一股强撑的虚浮热闹,但终究底蕴犹存。
萧翊和石清扮作寻常客商,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根据杨牙人提供的模糊信息,他们很快锁定了目标,黄千户的那位远房侄儿,名叫黄贵,在城西开着一家名为“锦绣轩”的绸缎铺。
观察了两日,萧翊发现这黄贵果然是个突破口。
此人年约三十,喜好交际,尤爱流连城中有名的赌坊,且赌运似乎不佳,常常见他面色不虞地从里面出来。
这日晚间,华灯初上,赌坊内人声鼎沸,骰子碰撞声,赌徒吆喝声,银钱叮当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欲望横流的画卷。
萧翊换了一身质地尚可的蓝色锦袍,显得贵气而不扎眼,带着石清走了进去。
他并未直接参与赌局,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
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了目标人物黄贵。
他正在一张赌大小的桌子前,面前堆着的筹码已去了大半,额头冒汗,眼神焦躁。
萧翊不动声色地靠近。又一局开盅,黄贵押的“大”变成了“小”,他面前最后几个筹码也被庄家扫走。
“他娘的!”黄贵低骂一声,脸色铁青,在身上摸索着,似乎还想翻本,却再也摸不出一个铜板。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将一小锭雪花银推到了他面前的“大”字区域。
黄贵一愣,愕然回头,看到一个面带微笑、气度不凡的陌生年轻人。
“兄台,我看你运势将至,不妨再试一把?”萧翊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从容。
黄贵将信将疑,但赌徒的心理让他无法拒绝这送到眼前的“运气”。
他舔了舔嘴唇,对庄家喊道:“开!”
骰盅揭开——四五六,十五点,大!
黄贵顿时喜形于色,一把将赢回的银子和筹码揽入怀中,这才转身对萧翊拱手:“多谢这位公子!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在下黄贵,在这府城做些小生意。”
“姓萧,单名一个翊字。”萧翊回礼,淡然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看黄兄面善,不忍见你失意罢了。”
赌徒最信运气和“眼缘”,黄贵见萧翊谈吐不俗,出手大方,更是心生好感,连忙道:“萧公子太客气了!今日若不是你,我可就输得底朝天了。走走走,我知道附近有家酒楼不错,我请客,务必赏光!”
萧翊推辞两句,便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黄贵刻意结交和萧翊有意引导下,两人很快便称兄道弟起来。
赵贵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开始吹嘘自己如何经营绸缎生意,如何在府城吃得开,最后,终于“不经意”地透露了自己在雷州卫所有位“说得上话”的叔父。
萧翊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钦佩:“哦?黄兄竟然与雷州卫所的军爷有亲?失敬失敬!如今这世道,有条稳妥的门路比什么都强啊。”
黄贵得意地晃着脑袋:“那是!不是我吹,在雷州地界,我叔父黄千户还是有些分量的。萧公子若是在那边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他拍着胸脯,酒意上涌,已是飘飘然。
萧翊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并未立刻提出具体请求,只是又敬了黄贵一杯,将关系拉得更近。
他知道,火候还未到,需要让这条鱼再游一会儿,自己咬钩。
然而,就在萧翊于府城初步打开局面之时,良德县这边,却陡生变故。
翌日清晨,小满刚打开货栈门板,就见里正陈茂才沉着脸,带着两个差役走了过来。
“小满,”陈茂才语气严肃,不复往日的和蔼,“有人告发,说你沈家货栈暗中勾结北来流民,意图私下漕运,扰乱市价,可有此事?”
小满心中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消息怎么会走漏得这么快?!是那个离去的北方汉子出了问题?还是萧翊在别处露了行迹?抑或是……一直盯着沈家货栈的对手,比如胡记糖铺,趁机落井下石?
她强自镇定,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愕然与委屈:“立正伯,这话从何说起?我们沈家货栈一向本分经营,您是知道的。北边来的流民,我们怜悯其不易,有时施舍些粥饭倒是有的,但这‘勾结’,‘私漕’的罪名,可是万万不敢当啊!”
陈茂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空穴不来风。如今局势紧张,官府对粮食,漕运管控极严,若有牵连,可是大罪!你年轻,莫要被人利用,毁了你基业。”
他的话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
小满心中念头飞转,知道此刻绝不能承认半分,必须咬死不知情。
“立正伯明鉴,”她眼圈微红,语气带着几分哽咽,“阿爹去世得早,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我们只求安稳度日,怎敢去做那杀头的买卖?定是有人眼红我们生意,恶意中伤!还请立正伯为我们做主!”
她这番作态,半真半假。
陈茂才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神色稍缓。
他沉吟片刻,挥挥手让差役退后几步,低声道:“小满,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拿你怎样。但既然有此风声,你需得更加谨慎,约束好手下人,莫要与不明来历的外乡人过多接触,尤其是……那个萧翊。”
最后这个名字,他咬得格外重。
小满心中一凛,连忙低头称是。
陈茂才又告诫了几句,这才带着差役离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小满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扶着门框,心有余悸。
告发……
这仅仅是个开始,还是一个更猛烈风暴的前兆?萧翊知道了吗?他在府城是否顺利?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棋盘之上,对手已经落子,而他们,似乎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