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的日头斜斜挂着,祠堂前的晒谷场早挤得密不透风,黑黢黢的人头攒动,连墙根下的狗都被挤得缩着尾巴呜咽。
湿热的风裹着田埂的泥腥、人身上的汗臭,黏在皮肤上像层薄油,刮不散也擦不去。
那些被日头晒出沟壑、被风雨刻了霜色的脸,此刻都凝着同一种神情。
焦虑像浸了水的棉絮,坠在眉梢,麻木又像层薄灰,盖在眼底。
男人们多蹲在墙根,指尖夹着半燃的用纸卷的草烟,烟灰簌簌落在泥地上,没人说话。
女人们则三五凑在一处咬耳朵,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眼角却不住往祠堂那扇朱漆木门瞟。
门环上的铜绿被雨浸得发亮,闭得严丝合缝,像堵死了所有盼头。
孩子们也敛了往日的野劲,缩在母亲怀里,小手攥着大人的衣角,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小满站在人群靠前的地方,萧翊就挨在她身侧。
方才有人往前涌时,他胳膊微曲,不动声色将小满往自己身侧带了带,避开那只差点撞到她肩膀的手肘。
小满望着眼前这些熟稔的乡邻,张阿婆鬓角的白发被汗黏在颊边,王大叔的粗布褂子破了个洞,露出的胳膊上还沾着泥。她心口像压了块湿砖,沉得喘不过气。
“吱呀……”
祠堂门轴的呻吟突然划破嘈杂,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了过去。
陈茂才掀着门帘走出来,青布长衫上还沾着霉斑,他扶着台阶的木扶手站定,先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硬撑着几分镇定。
“乡亲们!”
这三个字落下去,场院里的嗡嗡声立刻矮了半截。
“这场雨,大家都遭了灾!”陈茂才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那些攥紧的拳头上,他是里正,他得稳住局面,“田淹了,苗毁了,夜里睡不着觉,心里发慌,我都懂!”
话音刚落,底下立刻炸开了锅,诉苦声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立正叔!我家那二亩豆子地,全给水泡烂了,捞上来都发臭了!”
“俺家的长生果也完了!本指望卖了换粮,这下下半年老小咋活?”
“县城粮铺的米价都翻了三倍!咱这平头百姓,哪买得起啊!”
陈茂才抬手往下压了压,掌心的老茧在日头下泛着光:“光喊没用!天灾躲不过,但咱潭垌乡的人,不能坐着等死!”
他顿了顿,声音提了些,“各家都说说,地里损失多少,缸里还剩多少口粮?先把账算清,心里才有底!”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报着数,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竟没人吭声了。
谁家的余粮都不够撑过月底,越算越心凉。
就在这时,不少人的目光悄悄挪到了小满身上。
去年小满家从陇右带来金珠豆的种子,说这豆子长得快、抗涝,还承诺收成时按比粮铺高两成的价收。
不少人家跟着种了,尤其是开云大山上那片坡地,几乎全种了金珠豆。
如今田里的苗毁了,山上的豆子要是也没了,那点盼头就真碎了。
几个妇人挤开人群凑到前面,围着小满,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满,山上的金珠豆……还有救吗?”
“是啊小满,当初俺家可是信了你,才把好地腾出来种的……”
“这豆子要是也完了,俺家娃下个月就得饿肚子了……”
小满看着一张张皱巴巴的脸上,期盼与绝望拧成一团,喉咙像被湿泥堵着,发不出声。
她刚要开口,萧翊已经往前半步,侧身挡在她身前。
他没刻意拔高声音,带着官话口音的客家话却像块浸了水的青石,压得下周遭的嘈杂:“各位叔伯婶娘,山上的豆子现在还说不清情况。雨刚停,我这就派去人查看。”
他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但请大家放心,当初沈家的承诺,只要沈家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食言。”
人群的躁动渐渐平息了些。
金花和阿远也赶紧上前帮腔:“大家别急,小满啥时候骗过咱们?先等山上的消息!”
“眼下先顾着地,能抢收的菜赶紧收,能补种的赶紧种,别空等着!”
陈茂才接过话头,声音提得更高:“都听见了?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当务之急就三件事:第一,抢收补种,地里的活不能停。第二,清理河道、加固田垄,下次再下雨,不能再遭这么大的灾。第三,”他顿了顿,手往祠堂的方向指了指,“各家清点余粮,邻里间互相帮衬着点。祠堂里还有些旧年的族粮,虽不多,但绝不会看着谁家饿死!”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得像铁:“别指望官府,现在北往南下的人太多了,官府都自顾不暇了,大家多少也听说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咱潭垌乡的人,历来是靠自己这双手挣饭吃,这次也一样!”
人群沉默了片刻,不知是谁先喊了声“立正叔说得对!”
接着应和声渐渐多了起来:“靠自己!”
“我这就去挖沟!”
“我家还有些菜籽,先给张阿婆家种上!”
人群渐渐散去,各自扛着锄头、背着筐往地里去,晒谷场上很快只剩下小满、萧翊和陈茂才三人。
萧翊见时机正好,上前一步,对陈茂才道:“里正伯,方才说的族粮,恐怕撑不了多久。我倒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
陈茂才眉头拧成个疙瘩,指节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萧公子请讲。”
“官府靠不住,咱们可以自寻出路。”萧翊的指尖在身侧虚点了下,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眼前的空气,“我认识些北边南下的商队,他们缺粮,更缺安全的货运渠道。咱们能生产的——晒干的菜干、山里的菌子、还有沈家做的玉露糖、虾酱肉酱,都能用来换粮、换盐巴,甚至换药材。”
小满立刻摇头,语气里带着现实的顾虑:“萧翊,这主意我以前不是没琢磨过。可如今路上多乱啊,商队自身都难保,哪有心思跟咱们做这些琐碎的交易?再说,咱们这点东西,值得他们冒险吗?”
“值得。”萧翊打断她,指尖在身侧虚点了下,吐出两个字,“漕运。”
陈茂才的指节猛地顿了下,瞳孔倏地一缩。
他活了大半辈子,怎会不知道漕运的门道?那些能在乱世里维持南北货运的大商队,最缺的就是熟悉本地水道的人。
乱兵、匪患都盯着漕运的船,不熟悉水情的,走不了三步就会栽跟头。
“咱们潭垌乡俚汉杂居,懂云潭河、西江水性的人多,尤其是俚人,连哪处滩涂藏着暗礁都知道。”萧翊的声音压得更低,“这就是咱们的筹码——他们要安全的航道,咱们给人;他们要换粮的东西,咱们给货。”
陈茂才没说话,只盯着脚下的石板路。这主意太大胆了,简直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走,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谷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头发都跑散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姐!立正伯!西头李婶家……她家那老土坯房塌了!李婶的腿被梁木压住了,几个叔伯正在扒土,可土太湿,扒不动啊!”
萧翊的脸色瞬间变了,立刻对陈茂才道:“里正伯,漕运的事晚些再细谈!眼下救人、安顿伤者、清点族粮稳住人心,这些更要紧!”他说着就要跟谷雨走。
“萧翊!”小满下意识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指尖触到他粗布长衫下的胳膊,能感觉到他肌肉绷得发紧,“你当真要掺和漕运?那都是……”
她望着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刀头舔血的亡命徒”这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萧翊停下脚步,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腹扣住她的腕骨,力道沉得几乎发烫,像是要把什么信念刻进她骨子里。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总带着些温和的眸子,此刻深沉得像夜里的潭水,一字一句道:“乱世活命,本就没有退路。”
说完,他松开手,对刚赶过来的福安大声吩咐:“福安!去石清那儿,把我从北地带过来的那箱地图找出来,我半个时辰后要用!”
福安应了声“是”,转身就跑。
萧翊也没再多说,跟着谷雨大步朝西头走去,他的背影在斜斜的日头下拉得很长,肩膀挺得笔直,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小满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片被他握过的皮肤,还烧得慌。
风又吹过来,带着远处的泥土味,她忽然懂了,萧翊说的“没有退路”,从来不是为了他自己。
陈茂才望着萧翊远去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族粮账簿,纸页边缘都被汗浸湿了。
这个年轻人带来的,或许是这乱世里的一线生机,但这生机的背后,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