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脚下沉重的步履,缓慢却又固执地向前挪动。
自那日山涧尴尬万分的意外后,整整七八日,队伍里的气氛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萧翊和小满之间,仿佛无形中多了一道透明的墙。
两人默契地尽量避免直接接触,即便是传递水囊或干粮,也总要经由福安或小草之手。
偶尔指尖不小心碰到,两人都会像被火星溅到般迅速弹开,随即一个面红耳赤地别开视线,一个耳根通红地假装研究地图。
交流更是降至冰点,必要的对话也变得简短、客气,甚至有些结巴。
萧翊心里懊恼得要命。他恨自己当时的冒失,更恨此刻这挥之不去的尴尬。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队伍需要团结,前路尚艰,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气氛一直这么僵着。
可他每次鼓起勇气想找小满说开,一对上她那下意识躲闪的目光,所有准备好的词句就都卡在了喉咙里,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小满其实倒没有真的生气,更多的还是难为情。
那种被看光光的羞耻感盘踞心头,让她无法坦然面对萧翊。
但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对家乡的渴望,渐渐冲淡了这份尴尬,只是习惯性的躲避已然形成。
这一切,都被哑奴沉默地看在眼里。
他早已将两人之间那点不自在尽收眼底,但他从不干涉,只是默默做好自己的事,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福安则是急得抓耳挠腮。他从小在深宅大院伺候,对男女之间那点微妙情愫最是敏感。
他早就看出自家少爷对小满小姐心思不一般,这次冒死折返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可他同样知道,小满小姐心里似乎更记挂那个俚人郎岩。
如今这两人气氛诡异,他猜多半是少爷做了什么“唐突”之事,偏偏又不敢问,只能在心里干着急,时不时用哀怨的眼神瞅瞅自家少爷。
唯有小草,依旧天真烂漫,像只不知忧愁的小雀儿,缠着这个问问,围着那个转转,叽叽喳喳地说着孩子话,给这沉闷压抑的旅途增添了许多鲜活气,也稍稍冲淡了那份无形的尴尬。
又是十余日艰苦卓绝的跋涉。
当翻过最后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三座比其他山脉更高耸入云、连绵起伏的巨大山峦,在岭南夏日灼热的艳阳下巍然矗立,山体被日光蒸腾出氤氲的热气,仿佛镀上了一层晃动的金边。
“晒金岭!是晒金岭!”小满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看到了吗?萧翊!哑奴!你们看!那就是晒金岭!过了晒金岭,就……就到家了!就到良德了!”她指着那熟悉得刻入骨血的山形,激动得语无伦次。
近两个月的颠沛流离,无数次的生死一线,所有的疲惫、恐惧、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归宿。
家,就在那山后面!阿娘、谷雨,他们是不是已经到家了?是不是正盼着她回去?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冲刷着她的心脏,让她忍不住想哭又想笑。
然而,这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一股尖锐的伤感如同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口,让她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黯淡下来。
二姐……寒露。
她带着谷雨北上京城,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失散的二姐。
可如今,谷雨腿伤了,功名没了,她自己历经生死才逃回来,而二姐……依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整个长安城,她暗中打探了那么久,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她这个做妹妹的,终究是没能把她找回来……想到此处,心脏便一阵阵地抽痛。
夕阳西下,将晒金岭染上浓重的暮色。
他们决定在山脚下寻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休息一夜,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挑战最后这段,也是最难走的一段山路。
夜幕缓缓降临,岭南深山里的虫鸣此起彼伏,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和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山野的特殊气息——大人们称之为“瘴气”,需得小心提防。
远处偶尔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提醒着人们此地的危险。
小满抱着膝盖,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远处黑石峒大致的方向出神。
夜色浓重,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仿佛能感知到那个方位。
想起那个总是带着几分冷酷、眼神阴郁切其实善良体贴的俚人身影。
想起他之前几次三番的示好,和自己因顾虑身份差距而刻意的疏远和冷落……他心里,会不会难过?现在战乱将起,岭南各部暗流涌动,他……一切可还顺利?
正胡思乱想着,身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小满下意识地转头,看到萧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停在她几步远的地方,神色间带着几分犹豫,似乎想打破连日来的沉默,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满看着他被风霜磨砺得越发硬朗却也越发清瘦的侧脸,想起这一路若非他决断领导、艰难支撑,自己恐怕根本走不到这里。
那点尴尬,在归家的大背景下,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率先笑了笑,虽然有些勉强,但确实是想缓和气氛:“怎么了?有事?”
见她主动开口,萧翊似乎松了口气,但也更局促了些。
他顺着她刚才望的方向看去,夜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好像……不太开心?”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马上要到家了,是……近乡情怯?”
小满摇了摇头,笑容淡去,低声道:“是想我二姐了。”她抱着膝盖的手紧了紧,“本来带谷雨去京城,最大的念想就是能找到她。可……谷雨的腿伤了,试也没考成,我们还碰上了战乱,差点回不来。二姐……我在京城暗中打探了许久,几乎问遍了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消息。就好像……就好像她从来不存在一样……”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我怕……我怕她早就……”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将脸埋在臂弯里。
萧翊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也跟着一紧。他沉默了片刻,望着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如今有可能已陷于战火与混乱的遥远帝都。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迟疑地开口:“京城没有……那会不会……”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会不会在……最里面?”
小满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最里面?什么意思?”
萧翊的目光变得深远,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推测:“我是说……皇宫大内。寻常渠道打探不到的地方。”
“皇宫?!”小满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你……你是说……”
这个可能性,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却带来了更深的惊悸。
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
二姐是被官家带走的,若是……若是被送进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迟来的、深不见底的懊悔瞬间攫住了她!
如果……如果二姐真的在宫里,那她之前在京城所有的打探岂不都是徒劳?
而她,竟然就那样离开了长安!在二姐可能离她并不遥远的时候,她竟然逃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即将面临滔天战火、未来莫测的深宫里!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发抖,浑身发冷,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窟。
萧翊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立刻后悔了。
他不该说出来的,这只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却平白增添了她的痛苦和恐惧。“我只是胡乱猜的!你别当真!也许二姐早就去了别的地方,过得很好……”他急忙试图安慰。
但小满已经听不进去了。那个可能性像毒蛇一样钻入了她的心里。
迟了。 一切都迟了。 她们现在已经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岭南深山,再也回不去了。
长安,那座辉煌而残酷的京城,如今已是她无力也无法触及的远方。
她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眼泪无声地滑落,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担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