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出门时,特意低声吩咐了小厮几句。
不多时,便有人轻轻叩门,送进来几样还冒着热气的早点: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一笼小巧的蟹粉汤包,还有一碗熬得糯糯的鸡丝粥,并几样清爽小菜。都是偏南方口味的细巧点心,显然是萧翊揣摩着小满的喜好特意安排的。
小满心中微暖,但此刻哪有细细品尝的心情。她和哑奴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连日的惊恐、奔波、劳心劳力,加上昨夜几乎未眠,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她本想强撑着等萧翊回来,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不断下沉。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小满撑着头,靠在硬木椅子里,最初还能保持一丝清醒,听着门外的动静。但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精神稍一松懈,困意便彻底将她淹没。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倒在手臂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就那样趴在冰冷的桌面上睡着了。
哑奴一直沉默地守在角落,见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确认廊下无人后,便如同门神般守在了书房门外,笔挺的身影透着十足的警惕。
他牢记着自己的身份,是护卫,是奴仆,主人安睡时,他更需尽责。屋内温暖,但门外廊下的寒气更重,他却毫不在意。
同在此刻,萧文远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沉重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萧翊走了进去,室内昏暗,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书案后那个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身影。
萧文远没有坐在案后,而是佝偻着背,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仿佛想从那一片混沌的光明中看出什么希望来。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昔日那个虽官职不高却总带着几分文士清傲的萧主事不见了,眼前的只是一个眼神浑浊、满面疲惫、被巨大压力和痛苦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神采的中年人。
“父亲。”萧翊喉头干涩,艰难地开口,“真的……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我们或许可以……”
萧文远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打断了他。他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欣慰,有愧疚,有难以言喻的痛苦,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叹息。
“翊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长大了……为父……很欣慰。”这话他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他蹒跚着走到椅子边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为官二十余载,碌碌无为,止步七品……为父无能啊……”他忽然开始自责,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若我官位再高些,权势再重些,或许……或许就能在这乱世中护得一家周全,不必行此……此等抉择……”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向萧翊,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京城乱了,战火自北而起……我官身微小,若不走,叛军一旦破城,我等文官,手无缚鸡之力,难道真要阖家老幼一同殉了这……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忠义’吗?可若留下……等朝廷缓过气来,清算逃官,我萧家又岂能幸免?若是……若是改朝换代……”他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改朝换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尽的清洗和屠杀!他们这些前朝官员,尤其是他这种毫无根基的小官,往往是最先被开刀祭旗的!
“墙头草……”萧文远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做墙头草就能活吗?新主岂会真正信任贰臣?旧主若卷土重来,又岂会放过叛徒?左右……都是死局啊……”
他痛苦地闭上眼:“为父……并非对今上有多大的忠忱,这些年来,官场倾轧,帝王昏聩之事,见得还少吗?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根植于骨血里的道理。临难脱逃,是为不忠;弃家族于不顾,是为不孝……这忠孝之间,为父……该如何取舍?”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绝望的赤红,声音哽咽:“让你带你母亲、祖母她们走,是为父……能为萧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保住血脉,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为父……”他惨然一笑,“就留在这里,守着这空荡荡的宅子,等一个结果吧。或许……或许朝廷能胜,那为父就算病重未能随扈,罪不至死。或许……或许天意如此……那便是为父的命数,也是……为我萧家赎罪了。”
他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奈、不甘和一种认命般的悲凉。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被时代巨轮碾压、在忠与孝、家与国之间被撕裂的普通人。他选择了牺牲自己,试图为家人换取一线生机,但这选择的过程,无疑是在凌迟他自己的心和信念。
萧翊看着父亲这般模样,心如刀绞,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父亲不是懦弱,不是糊涂,而是清醒地看到了每一条路尽头的残酷,最终选择了一条在他看来牺牲最小、或许能保全最多家人的路——尽管这条路,需要他独自留在即将倾覆的危船上。
“父亲……”萧翊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他缓缓跪了下来,“孩儿……孩儿不孝……”
萧文远伸出手,颤抖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像小时候那样,眼中老泪纵横:“不……是为父无能,护不住你们……翊儿,以后……萧家就靠你了。照顾好你娘,照顾好祖母……快走吧,别再回来了……”
书房内,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唯有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啸的寒风。一场时代的悲剧,正将这个小小的家庭推向命运的岔路口,而他们能做的,唯有接受,然后挣扎着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传来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萧翊回来了,他脸上带着与父亲商谈后的疲惫,但眉宇间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断,显然已是有了结果。
他远远看到哑奴站在门前,走近对哑奴点头示意,然后缓缓推开书房门,第一眼就看到那个趴在书桌上,睡得正沉的小小身影。
萧翊的脚步瞬间顿住,满腔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书房内光线昏暗,只有炭盆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那张书桌。
小满侧枕着手臂,脸颊被挤得微微嘟起,几缕碎发从包头的布巾中散落,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她脸上还带着昨日匆忙抹上的灰土痕迹,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嘴唇因干燥而有些起皮。身上那套粗布的灰色妇人衣裙更是显得宽大陈旧,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瘦小,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狼狈。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在为什么事情忧心。呼吸清浅,偶尔会因为姿势不适而轻轻抽动一下鼻翼。
就是这样一张清秀却普通、甚至带着些许狼狈睡容的脸,此刻却让萧翊的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柔软的心疼。
这丫头……才十五岁啊。
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还在父母跟前撒娇耍痴,操心的大约只是今日戴哪支珠花,明日去哪家赴宴。而她呢? 已经要独自面对风雨,为一家人的生死做决断,甚至敢只身闯入城中来劝他离开。
她长得其实并不算多漂亮,至少不是长安城里流行的那种明艳妩媚或娇弱楚楚的美。她的眉眼清秀,却带着一股韧劲,像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平时看起来泼辣厉害,睡着了却露出底下那份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稚嫩和疲惫。
萧翊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心底那层柔软的涟漪慢慢扩散开,驱散了不少方才与父亲争执带来的郁气。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和……欣赏?
这泼辣丫头,真是……长得太快了。快得让人心疼。
他动作极轻地走到一旁的榻边,取过一件自己平日小憩时盖的薄毯,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披在小满肩上,连她散落在脸颊的碎发也轻轻拢了拢,生怕惊扰了她的睡梦。
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开几步,对守在门外的哑奴点了点头,示意无事。自己则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阴沉压抑的天空,眉头再次缓缓锁起。
说服父亲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如何安排偌大一个萧家悄无声息地撤离,才是真正艰难的开始。但看着桌上那个疲惫睡去的身影,萧翊心中那份破釜沉舟的勇气,似乎又坚定了几分。
无论如何,必须离开。为了活着,也为了……不辜负这份冒险归来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