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已是风雪漫天,而岭南的冬日,不过是添了几分湿凉的意味。微醺的太阳洒在忙碌的沈家小院里,暖融融的,带着草木的清香。与长安的肃杀萧索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与踏实劳作的烟火气。
作坊里热气腾腾。熬糖的大锅咕嘟作响,晶莹的糖浆在日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几个妇人手脚麻利地将熬好的糖浆倒入模子,嵌入晒干的桂花、姜片或薄荷叶。隔壁的豆腐房里,惊蛰正带着两个帮工忙活,浓郁的豆香混合着山姜独特的辛辣气息弥漫开来,一板板压制好的山姜豆腐整齐地码放着,旁边几口大陶缸里,是她的豆腐乳,金丝豆芽和赤玉豆芽。
“女女,慢点!慢点跑!” 陈伯乐呵呵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他正弯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娃身后。
小女娃已经一岁多了,穿着厚实的小棉袄,扎着两个小揪揪,脸蛋红扑扑的,正是惊蛰的女儿——女女。她咿咿呀呀地笑着,迈着不稳当的小步子,跌跌撞撞地扑向正在翻晒豆豉的小满娘。
“哎哟,外婆的小心肝!” 小满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把将扑过来的小肉团子搂进怀里,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蹭了蹭女女嫩滑的小脸蛋,惹得女女咯咯直笑。陈伯也走过来,捋着花白的胡子,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脸上满是慈祥满足的笑意。
整个小院欢声笑语,作坊的忙碌声、女女的咿呀声、陈伯和惊蛰偶尔的交谈声,交织成一曲平凡却无比珍贵的冬日暖歌。
这安稳和乐的景象,与远在长安、在风雪和阴谋中挣扎求存的小满姐弟,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咚咚咚!” 一阵清晰的敲门声打断了院中的和谐。
“来了!” 小满娘应了一声,抱着女女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
“沈家?有长安来的信!” 驿卒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
长安!小满的信! 小满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喜悦和期待让她几乎拿不稳信。她慌忙将女女塞给旁边的陈伯,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连声道谢,还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钱塞给驿卒。
“小满来信了!长安来的信!” 小满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脸上洋溢着光彩,转身快步走回院子里。
作坊里忙碌的妇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蛰闻声从豆腐房探出头,陈伯抱着懵懂的女女也围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满娘手中那封承载着远方儿女音讯的信上。
“快拆开看看!小满和谷雨怎么样了?” “谷雨小郎君考试顺利吗?” “长安冷吧?他们吃得可好?住得可惯?” 七嘴八舌的关切声充满了小院。
小满娘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地撕开了封口,抽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凑近眼前,带着满腔的思念和期盼,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信的开头,小满报着平安,描述了长安的繁华,也诉说了初到时的艰难。提到萧翊公子的帮助,提到他们安顿在城外的农庄,提到她开了个小作坊,做些岭南的糖块和酱料维持生计……小满娘嘴角挂着欣慰的笑,一边看一边轻声念给旁边伸长脖子的惊蛰和陈伯听。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到信纸中间,看到“谷雨”二字后面紧跟着的“意外”、“坠落”、“左腿胫骨骨折”、“昏迷”、“秦太医”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血色如同潮水般从她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骨……骨折?昏迷?” 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有千斤重。
再往下看,“童子科……错过……无缘省试……明年亦无望……”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啊!” 小满娘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惊呼,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手中的信纸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地落向地面。
“阿娘!” “小满娘!” 惊蛰和陈伯同时骇然惊呼!
陈伯虽然年迈,但反应极快,一手紧紧抱着被吓到的女女,另一只手猛地伸出,险险扶住了小满娘瘫软的身体,才没让她直接摔倒在地。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 惊蛰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蹲下身扶住母亲,焦急地询问着,目光急切地投向地上散落的信纸。
小满娘靠在陈伯臂弯里,双目紧闭,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襟。那是一种巨大的恐惧、心痛和绝望交织的神情。
惊蛰颤抖着手,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小满后面的叙述。当看到谷雨重伤昏迷、断腿、痛失童子科资格,而小满独自一人在长安苦苦支撑,既要照顾重伤的弟弟,又要操持作坊,还要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惊蛰的眼泪也瞬间决堤!
“谷雨……谷雨的腿断了……童子科……考不成了……” 惊蛰的声音哽咽破碎,两行清泪顺着她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脸颊滚滚而下。巨大的悲痛和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仿佛看到了弟弟苍白的小脸躺在冰冷的炕上,看到了妹妹小满在异乡孤立无援、强撑坚强的背影。
“哇——!” 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和紧张气氛吓坏的女女,终于忍不住,在陈伯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孩子尖锐的哭声划破了小院死寂的空气,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原本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瞬间乱作一团!作坊里的妇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小满娘靠在陈伯怀里无声流泪,惊蛰捧着信纸泣不成声,女女在陈伯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悲伤和恐慌如同实质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带着严厉却沉稳的声音响起。是秀儿。她原本在后院晾晒布料,听到前院的骚动和哭声,急忙赶了过来。看到眼前这乱糟糟、哭成一团的情景,再看到惊蛰手中捏着的信纸和上面熟悉的字迹,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她沉下脸,对着那些探头探脑、不知所措的帮工妇人喝道:“作坊的活儿都干完了?糖浆再熬下去要糊锅了!豆腐的模子都压好了?都杵在这儿看什么热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积威之下,妇人们虽然满心好奇和担忧,也不敢多问,连忙低着头各自散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只是气氛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轻松,空气里弥漫着压抑。
喝散了闲杂人等,秀儿快步走到陈伯身边,从他怀里轻轻抱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女,熟练地拍抚着孩子的后背,低声哄着:“乖,女女不哭,不哭哦,秀姨在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女女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
秀儿抱着女女,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小满娘和惊蛰,又落到陈伯凝重担忧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天塌不下来!哭能顶什么用?小满在信里还说了什么?谷雨的伤,太医怎么说?现在人醒了吗?小满的作坊开得怎么样?她一个人撑不撑得住?”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暂时浇醒了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惊蛰和小满娘。
是啊,光顾着心疼和哭了,信后面还写了什么?谷雨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小满一个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长安,该有多难?
秀儿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睁着泪眼朦胧的大眼睛好奇看着大人的女女,静静地听着。她的眉头紧紧锁着,眼神锐利而复杂。
谷雨断了腿,前途尽毁……小满在长安,表面有了作坊和贵人帮衬,实则如履薄冰……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她轻轻拍着女女,目光望向遥远的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在风雪长安中独自支撑的倔强身影。
“日子……总要过下去。” 秀儿低低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安慰怀中懵懂的孩子,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和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