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号”庞大的身躯犁开浑浊的西江水,缓缓前行。船行数日,已过康州,正朝着东北方向,驶向韶州。时节已近末伏。
岭南的末伏,非但没有丝毫秋凉之意,反而将夏末的酷热与湿闷发挥到了极致。天空像一口倒扣的巨大蒸笼,灰白色的云层厚重地压着,纹丝不动,吝啬地不肯漏下一丝风。阳光虽被云层过滤,不再毒辣刺眼,但那无处不在的、带着水汽的热浪,却仿佛能穿透船板,将船舱内外都蒸得滚烫。
甲板上,男人们袒露的脊背被晒得泛红,忽听得有人粗声粗气骂道:“龟儿子挤什么!没见爷的盐包沾了汗?”斜倚桅杆的艄公正用竹篾剔牙,闻言嘿然一笑:“你这北地汉,岭南的日头能晒化盐,却晒不化咱们的龙舟桨——去年端阳,老子可是在西江赛船赢过三坛米酒!”女人们围坐一处,有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苦叹:“这般闷热,襁褓里的细棉布都能拧出水来。”旁的阿婶接过话头:“前年我家三郎走水路去泉州,带了两斤木犀香回来,说是混着佩兰装香囊,暑气都绕着走。”女人们也顾不得许多,拿着手帕不停擦拭着脖颈和额角的汗珠。
有个梳着垂髻的妇人忽然惊叫:“哎哟!这汗巾子咋黏在脖子上了?”旁边卖胭脂的婆子搭腔:“岭南的暑气能腌肉,你且忍着,等过了梅关,风里就带凉气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江水的土腥味,以及各种食物和货物混杂的气息,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连拉船的纤夫号子声,在这闷热中都显得有气无力,失去了往日的雄浑。
船舱内更是闷热难当。狭小的空间挤满了人,空气凝滞,像个巨大的桑拿房。谷雨穿着最薄的细麻衫,额发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额头上,小脸热得通红。他摊开书卷,试图温习李先生的策论范文,但汗水不断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水渍,字迹都模糊了。他烦躁地抹了把汗,只觉得书上的字都在眼前跳动,根本看不进去。
小满见状,从青瓷水盂里捞出湿布递过去:“前日过康州时,我见岸上有卖酸梅汤的担子,可惜船没停。你且忍忍,待至韶州,阿姐买冰酪给你吃。”少年眼睛一亮,却又摇头:“李先生说‘君子食无求饱’,我,就是书上的字直晃眼。”小满指尖叩了叩他膝头的《贞观政要》:“你看这‘以铜为镜’篇,字里行间可藏着凉风?”
谷雨接过湿布巾,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依言擦了擦脸和脖子,深吸了几口带着水汽的空气,感觉稍微好受了些。“阿姐,你不热吗?”他看着小满专注的样子,忍不住问。
“热,怎么不热。”小满放下笔记,也拿起一块湿布擦了擦汗,苦笑道,“可光想着热也没用。想想长安,想想咱们的糖块生意,心里那股劲儿顶着,热也就忍了。你看那舱角的货郎,正用《切韵》垫着盹儿,怕是和你一样,想在长安考个文书差事?”她目光扫过舱内其他蔫头耷脑的乘客,“你看那位老丈,怕是北边来的,更不习惯这岭南的湿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短打、背着药箱的中年汉子挤了过来,看样子是船上的常驻船医。他蹲下身看了看老者的情况,又搭了搭脉,对焦急的家人道:“莫慌,老丈这是中了些暑气,加上水土不服,心口憋闷,气机不畅。”他打开药箱,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小布包,解开后是几片干枯的、卷曲的、带着清冽草木香气的深绿色叶子。
“这是佩兰,”船医一边示意家人去取热水,一边解释道,“咱们船上跑水路的,常备着点。此物芳香化湿,醒脾开胃,最能清解暑邪秽浊之气。用滚水泡一盏,待温了给老丈服下,能快些顺过这口气来。” 小满趁机问道:“大夫,这佩兰可入甜饮么?我家在江陵做糖货生意,想添些解暑的方子。”船医抬手抹了把汗,笑道:“巧了!去年我在广州喝过‘香兰饮’,就是佩兰配蔗糖煎水,小娘子不妨试试。”他将几片佩兰叶放入碗中,家人连忙倒入热水。一股清冽、略带辛凉感的草木香气随着水汽蒸腾开来,瞬间在闷浊的船舱中弥漫,竟让人精神为之一爽,连周围的汗味似乎都被冲淡了些。
船医给老者喂佩兰水时,小满瞥见他药箱里露出半截紫苏叶,开口问道:“大夫,这紫苏与佩兰同用,可是能解鱼蟹毒?”船医颔首:“小娘子倒是通透!岭南多水湿,紫苏行气,佩兰化浊,两味配起来,比单喝绿豆汤强十倍。”旁边蜷在铺位上的货郎突然插话:“要说解暑,还是咱们扬州的薄荷糖——去年我往长安送绸缎,那贵人府上的冰碗里,都漂着薄荷叶!”
看着那温热的佩兰水小心喂给老者喝下,不一会儿,老者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些,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不再那么痛苦地捂着胸口了。
“这味道真好闻!”谷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清清凉凉的,像,像雨后草地的味道?”
“嗯,”小满点点头,仔细记下了这味药材的名字和船医所说的功效。她压低声音对谷雨道:“方才船医说佩兰配蔗糖,或许比夏枯草更清甜。等货到江陵,你帮我去药铺称半斤?”少年郑重其事地点头,汗珠从下巴滚落,砸在书皮上。
船上的日子在闷热中缓慢流淌。除了热,还有各种琐碎。有个穿圆领袍的书生抱怨:“这般蒸笼似的,如何写得好行卷?”对面卖瓷器的客商接口:“你该学学那小郎——”他努嘴示意谷雨,“人家在舱角蜷了半日,书都没放下过。”有商人因舱位狭小发生口角的;有孩童因酷热哭闹不休的;有船工在烈日下修补风帆,黝黑的脊背晒得油亮;也有像谷雨这样强忍着不适,在逼仄闷热中坚持读书的少年郎。
小满则利用一切空闲,整理她的笔记,思考着江陵如何与李掌柜等人签订契约,思考着扩产后原料如何保障,思考着长安的布局。末伏的闷热像一层厚厚的茧,包裹着船上每一个为生活奔忙的灵魂。
在傍晚时分,云层会裂开一道缝隙,洒下几缕金红色的霞光。江风也会带来一丝短暂的、微弱的凉意。乘客们便会涌上甲板,贪婪地呼吸着这稍显清爽的空气,眺望着两岸在暮霭中连绵起伏的、墨绿色的山峦。有个老艄公捋着胡子感慨:“张九龄大人修的梅关道,就在那山后头。当年咱们运粮过岭,可是踩过他凿的石阶呢。”江面上,有晚归的渔船点起了灯火,像落入水中的星星。也只有在这短暂的时刻,闷热带来的烦躁才会稍稍退却,让人生出些许对前路的期待。
“阿姐,你看,蜻蜓飞得好低。”谷雨指着船舷外贴着水面成群飞舞的蜻蜓,“李先生说过,蜻蜓低飞,怕是要下雨了?”
小满望着那密密麻麻的蜻蜓,感受着空气中愈发沉滞的湿气,点了点头:“嗯,怕是又一场雨要来了。希望不是暴雨才好。”她想起端州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心有余悸。末伏的雨,往往又急又猛。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面上,只盼能平安度过。
夜幕降临,闷热并未完全消散。船舱里点起了昏暗的油灯,光影摇曳。乘客们在汗涔涔中勉强入睡,鼾声、梦呓声、还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交织成一首末伏时节的、独特的航行夜曲。不知谁在铺位上嘀咕:“过了韶州,该换陆路了吧?水路晃得人骨头散架。”另一人含混应道:“陆路更热!去年我走驿道,鞋底都被晒化在石板上。”小满躺在铺上,听着身旁谷雨均匀的呼吸,感受着身下船板的微微摇晃,心中默念:过了韶州就出岭南了。江陵,还有十几日。长安,还在遥远的北方。而这场与末伏闷热相伴的漫长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