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 “吱呀” 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一股混合着烟火、兽皮、草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潮湿土腥气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小满环顾四周，只见干栏式的竹楼紧密地排列在崎岖的山坡上，脚下是踩实了的泥土地面，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映出模糊的人影。
一些俚人妇女在屋前用木杵舂米，“咚咚” 的声音节奏分明；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泥地里追逐嬉闹，发出清脆的笑声；男人们则三五成群地坐在竹楼下打磨猎刀或修理农具，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小满和谷雨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甚至隐隐的排斥和警惕，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在他们身上，让小满浑身不自在，谷雨更是紧张地往小满身后缩了缩，小手攥得更紧了。
达娅毫不在意这些目光，仿佛早已习惯了成为焦点。她径直带着小满和谷雨走向寨子中央最高大的一座竹楼。
这座竹楼明显比周围的更加宽敞气派，底层用粗大的木桩高高撑起，离地足有一人多高，上面覆盖着厚实的、编织精美的竹席墙和宽大的茅草顶，在一众竹楼中显得格外醒目。
楼前还燃着一个巨大的火塘，里面堆积着厚厚的灰烬，几根粗大的木柴还在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阿爸！” 达娅人未到声先至，清脆的嗓音在相对安静的寨子中心显得格外响亮，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寂。她快步登上竹楼前的木梯，裙摆飞扬，银饰叮咚。
竹楼的门敞开着，光线从门口透进去，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轮廓。
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中年男人正盘腿坐在火塘旁一张宽大的兽皮垫子上。他穿着深青色的对襟短褂，敞着怀，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胸膛，上面刺着繁复神秘的靛蓝色纹身，像盘踞的猛兽，充满了力量与威严。他头发浓密，在脑后束成一个粗大的发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兽骨簪，显得格外粗犷。
他的脸庞方正，颧骨高耸，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开合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山林猎豹般的警觉，仿佛能洞察一切。
此刻，他手里正用一块磨刀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一把雪亮的腰刀，刀刃摩擦石头的 “嚓嚓” 声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在相对安静的竹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小满的心上。
这就是黑石峒的峒主，朗玛。听到女儿的呼喊，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瞬间就锁定了跟在达娅身后、显得有些畏缩的小满和谷雨。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人心，让小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将谷雨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达娅几步跑到父亲身边，献宝似的将手中的草药环递了过去，语气里带着得意：“阿爸你看！阿哥的信物！就是他们，救了阿哥的汉人！”
朗玛峒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接过了那枚小小的草环。他的手指粗壮，布满厚茧，显然是常年握持武器和劳作留下的痕迹，捏着那纤细的草茎时却显得异常平稳。他同样将草环凑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精光四射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仔细确认着什么，眉头也随之轻轻蹙起。
“唔。”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目光再次投向小满姐弟，那审视的意味更浓，带着一种审视货物价值的冰冷，仿佛在评估这两个汉人孩子的分量。
“汉家娃子？”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岩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小满的耳膜上，“找阿岩何事？”
小满只觉得峒主的目光像有千斤重担压在自己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双腿也忍不住微微发软。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向前挪了一小步，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进肉里。她努力抬起头，迎向峒主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极力压抑的颤抖，却又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执着：
“峒主大人… 求您！” 她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发颤，但随着话语的深入，渐渐坚定起来，“我们的豆苗… 金丝豆苗… 人为损坏… 现在快死了！阿岩哥… 他是药师… 他答应过… 有事可以寻他！求您… 让他救救那些苗子！”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连日来的恐惧、委屈和对那些脆弱豆苗的担忧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是… 那是我们全家的命啊！陈叔为了护苗，都被冲下来的石头砸伤了，现在还躺着起不来……”
“豆苗？” 朗玛峒主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疙瘩。他粗糙的手指停止了打磨腰刀，转而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眼神里透着一丝不解和明显的审视。
在他看来，深山里的野兽、部落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几棵汉人种的豆苗，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他关注的紧要事，更不用说让他的儿子、未来的峒主继承人为此奔波。
“是啊，阿爸！” 达娅在一旁插嘴，语气带着点小女孩的不以为然，她晃了晃父亲的胳膊，“阿哥说过的嘛，就是那家救了他的汉人。你看他们多可怜，衣服都破成这样了，弟弟还被虫子咬成那样。阿哥的药不是最厉害吗？让他去看看呗，就当帮帮人家嘛。” 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这是件新奇事，顺手帮一把也无妨，并未深思其中的利害关系。
一直安静站在朗玛峒主侧后方、脸上挂着温婉笑意的贝莎，此刻也适时地轻声开口，声音柔和得像山涧的溪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传入耳中：“峒主阿叔，岩哥心善，最重情义，既然许了诺，想必不会推辞的。”
她先是顺着达娅的话说，语气里充满了对阿岩的敬佩，然而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落在小满身上，那眼神却像细密的蛛网，带着不易察觉的黏腻，“只是……” 她故意顿了顿，营造出一种担忧的氛围，“岩哥一早就进晒金岭深处采药去了，那里瘴气重，路又难走，归期不定。这豆苗的伤情，怕是…… 等不得太久吧？”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惋惜，仿佛真的在为小满着想，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小满最焦虑的神经上。“归期不定” 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小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小满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眼中的希冀之光瞬间黯淡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全靠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木柱才没有倒下。“阿岩哥他……” 小满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绝望的颤抖，几乎不成调，“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的苗… 真的等不了几天了…… 再不去看，根就全烂透了……” 她下意识地又按住了胸口，那里原本藏着阿岩的信物，此刻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剩下一片冰凉。
贝莎脸上的笑容依旧柔和，甚至带上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她轻轻上前一步，姿态优雅，像是要给予安慰：“小妹妹别急，你别太担心了。”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岩哥做事最有分寸了，知道轻重，定会尽快赶回的。” 然而，她的话虽然是在安慰，却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归期，反而用 “知道轻重” 这样的话，隐隐暗示着阿岩或许不会为了几棵豆苗而轻易回来，加深了小满心中的煎熬和不安。
她目光扫过小满按在胸口的手，眼底那抹冷意更深，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向朗玛峒主，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声音依旧温柔：“峒主阿叔，岩哥的客人，总不好怠慢了。外面风大，不如先让他们在寨里歇下？等阿哥回来，也好第一时间知晓。” 她的提议合情合理，既照顾了阿岩的情面，又显得周到得体，让人无法反驳。
朗玛峒主的目光在小满那张写满绝望和恳求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身边任性的女儿达娅，最后落在贝莎温婉的脸上。
贝莎是寨里长老的孙女，自幼聪慧懂事，深得寨中老人喜爱，也一直是他心中儿媳的合适人选。他沉默着，手中的磨刀石在刀刃上又缓缓推了一下，发出 “嚓” 的一声轻响，这沉默如同巨石压在小满心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小满紧张地盯着朗玛峒主，等待着他的决定。火塘里的火星偶尔溅起，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 终于，朗玛峒主从喉咙里沉沉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贝莎的安排。他不再看小满姐弟，低头继续专注地打磨他那把寒光闪闪的腰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两个汉家孩子的命运轻轻搁置在一边。
得到峒主的应允，贝莎脸上的笑容瞬间绽开，如同春日里最娇柔的花朵，灿烂而动人。她转向小满和谷雨，声音愈发温软，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好了，别担心了，峒主阿叔都答应了。跟我来吧，先去歇脚，喝口水，吃点东西。” 她拍了拍手，示意旁边一个沉默的俚人老妇上前，“阿姆，带这两个小客人去客屋安顿一下，找些干净的草药水给他们擦擦伤口。”
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弄得有些茫然无措，她急切地还想再问阿岩的确切归期，或者恳求峒主派人去寻阿岩，但看到朗玛峒主那副拒人千里的冷硬姿态，再看看贝莎那无可挑剔却让人无法真正亲近的笑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苦涩。
她只能紧紧拉着谷雨冰凉的小手，脚步虚浮地跟着那面无表情的老妇，走向竹楼旁一间低矮、散发着陈旧霉味的侧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力气。
贝莎目送着姐弟俩的身影消失在侧屋门口，脸上那温柔似水的笑容才一点点淡去，最终凝固成嘴角一丝冰冷的弧度。她收回目光，转向朗玛峒主和正摆弄着自己银手镯的达娅时，笑容又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只是眼底深处，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算计和冷冽。
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声音甜美：“峒主阿叔，达娅，我去厨房看看给他们准备些什么吃的，山里没什么好东西，只能让他们将就了。” 说罢，她转身离去，步履轻盈，像一片羽毛飘远，只是那背影在夕阳下，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带着寒意的影子。
侧屋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低矮的客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竹窗透进些许天光，照亮了屋内的景象。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稻草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沉闷气味，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一张简陋的地铺上铺着干草，便是唯一的床铺。
谷雨又累又怕，一进屋子就蜷缩在角落的地铺上，很快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眉头紧锁着，似乎在做着不安的梦。小满却毫无睡意，她抱着膝盖坐在门边，耳朵捕捉着外面寨子里的每一点动静 —— 每一次脚步声，每一句俚语的交谈，每一声银饰的轻响，都让她心头一跳，以为是阿岩回来了。
然而，每一次都只是失望，希望燃起又破灭，如同反复被碾压的野草，渐渐失去了生机。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粘稠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小满看着弟弟熟睡的脸庞，又摸了摸自己脖子后依旧红肿发痒的伤口，心中充满了无助和焦虑。她不知道阿岩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知道那些豆苗还能不能等到救治的那一天，更不知道在这个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寨子里，他们姐弟俩还能坚持多久。
下午时分，贝莎果然亲自送来了食物：两个粗糙的木碗，里面盛着些煮得发黄的野菜和几块看不出是什么肉的肉干，肉干硬得像石头，还有两竹筒清水。食物简单甚至有些粗粝，但确实是热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饿坏了吧？快吃点，垫垫肚子。” 贝莎的声音依旧温婉动听，像和煦的春风，她将木碗放在小满面前的矮桌上，自己也顺势在门边的一块木墩上坐了下来，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来探望老朋友。她看着小满，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
“小妹妹，” 她轻轻开口，语气像是闲聊，拉家常一般，“阿哥他心肠最软了，最念旧情了。你救了他，他呀，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情呢，才许了你信物，让你有事来找他，对吧？” 她的话像羽毛，轻轻拂过，带着试探的意味。
小满默默地点点头，拿起木碗，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野菜，野菜有些苦涩，难以下咽，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吃下去，才能有力气等待。
“阿哥是我们黑石峒未来的峒主，” 贝莎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密感，仿佛她已经是这个未来峒主的女主人，“他呀，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义了，有时候…… 就分不清轻重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像是在嗔怪一个不懂事的至亲，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就像这豆苗的事，在他心里，怕是把你们当成了天大的恩人，这承诺，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
她话锋一转，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小满沾着泥污的旧衣，和她手上粗糙的皮肤，语气依旧轻柔，却像裹着蜜糖的毒刺，不动声色地扎向小满：“只是，你也知道，他毕竟是峒主的儿子，未来的峒主，肩上担着整个黑石峒的担子。有些事，有些人，太过亲近了…… 寨子里的老人们，怕是会有闲话呢。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清晰的警告：你和谷雨的身份，是低贱的汉人佃农；阿岩，是高高在上的峒主之子。你们之间的差距如同天堑，这份 “恩情”，只会给阿岩带来麻烦，成为别人口中的闲话。
小满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贝莎。贝莎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无害的笑容，眼神清澈，仿佛只是在好心提醒，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但小满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像一块石头坠入冰冷的深潭。她听懂了那温柔的言语下冰冷的含义，那是一种无声的驱逐，一种赤裸裸的警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小满张了张嘴，想辩解他们并非挟恩图报，只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想让全家活下去，但看着贝莎那双深不见底、带着笑意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苦涩，堵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默默地低下头，继续扒着碗里早已冰冷的食物，味同嚼蜡，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玻璃碎片，割得心口生疼。
贝莎似乎很满意小满的反应，她不再多说，只是又温言叮嘱了几句 “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说”，便起身翩然离去，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压抑和那无声的警告，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小满紧紧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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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话：本来是两章，我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