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这豆种?
掌柜倚在后厨枣木柱旁,指尖转着两颗长生果,“番商从徐闻港舶来的占城种,三钱银一斤,顶你半月豆芽钱。”
他身后远处的良德水泛着金波,远处雷州镖队的赤色旌旗正掠过晒金岭古道。
那浑圆的豆粒,与阿岩今晨在谷雨鞋底发现的芽豆别无二致。
小满疑惑地看向身旁人,却见阿岩对着她神秘一笑:先回家。
直到暮色爬上檐角,阿岩才将铜鼓残片往小满跟前推了推。
鼓面锈蚀处露出的俚人计数刻痕,与南朝双耳罐上的方格纹恰好吻合:雷州镖头说,占城近日飓风折了桅杆,货船都泊在徐闻港晒龙骨。
他袖口滑落,腕间蛇纹刺青若隐若现,这豆种在俚地唤作
地豆 ,根茎能固红砂土。
话音未落,厨房传来瓷器相撞的脆响。
小满娘指节叩在罐口发出闷响:三钱银能换十斤豆芽种!得发多少筐豆芽才能回本?
罐身莲瓣纹是去年从铜鼓圩废墟捡的南朝残器磨制,此刻还沾着前日腌酸笋的香茅气,与她眼底的焦虑一样浓烈。
小满咬断麻线扎紧布袋,线头在齿间留了道青痕:掌柜给的酸笋定金先挪来用。
她望向檐角那排南朝兽面纹瓦当,瓦当上的莲花纹已被风雨磨得模糊。
梁跛子铺子收旧陶片,前日在晒金岭北坡挖到的南朝瓮碎片,能换两文钱。
谷雨突然踩着竹梯爬上屋檐,青布书包在腰间晃成小兽尾巴:阿姐!俚人说瓦当能镇宅,可这兽面纹瓦当该换地豆种!
他指尖抠住瓦当边缘,露出底下垫着的俚人防瘴符。
用断肠草汁画在棕榈叶上的蛇衔灵芝纹,已被日头晒得发脆。
轻些! 娘举起晒衣杆作势要打,却在触及谷雨小腿时轻轻落下,南朝瓦当要留着挡山鬼的红舌头......
话音未落,瓦当突然
坠地,露出椽木间藏着的半块俚人铜贝币,在阳光下泛着孔雀蓝锈迹。
阿岩俯身捡起铜贝,币面的蛙纹与俚人铜鼓上的图腾如出一辙:这是西瓯旧物。
他将铜贝塞进谷雨掌心,换豆种时许能抵半文。
少年指尖触到币缘的齿痕,忽然想起俚人医典里写的 贝币七枚,可换蛇药一帖。
当蝉蜕在竹匾里晒得发脆时,四时楼的三成定金已被阿岩换成半袋长生果。
谷雨趴在米缸沿上数豆,十枚铜钱在陶罐里叮咚作响 。
统共只剩七文大钱,刚够买半斤粗盐。
申时三刻,小满用南朝双耳罐量豆,罐腹的方格纹恰好容下二十粒果仁。
阿岩按照俚人古法,在陶瓮底铺上三层晒干的山薯叶:地豆喜燥,得用俚山的红砂土养着。
他往土里掺了把火炭菌粉,正是当日在红砂土坡救他时用过的防虫害法子。
娘蹲在灶前熬豆种浸剂,铁锅里的山姜汁水翻滚,飘出辛辣气息。
谷雨趴在灶台边,用烧焦的柳枝在粗麻布上画 地豆种植图,笔下的豆苗歪扭如刚出壳的雏鸟,却在根部特意添了条蜿蜒的蛇 。
这是阿岩说的 俚人引地龙护苗。
酉时初刻,晒金岭忽然飘来乌云。
阿岩抬头望见天边的 瘴母云,忙招呼谷雨用竹篾罩盖住陶瓮:暴雨要来了!地豆种最怕水涝。
谷雨抱着最后一瓮地豆种冲进柴房时,暴雨已砸在茅草屋顶。
他忽然想起书包里的饴糖,摸出来时却发现纸包浸透了雨水,糖块上沾着半片俚人防瘴的艾草叶。
小满接过糖块,指尖触到叶面上的虫蛀痕迹,竟与南朝瓮碎片上的纹路出奇相似。
寅时三刻,雨停了。
阿岩借着月光检查陶瓮,见山薯叶上凝着露珠,果仁已胀成饱满的椭圆形。
他用俚语轻轻念了段祝词,大意是 地豆生根,如蛇缠木,然后往瓮角埋了枚俚人铜针 , 这是峒寨里 引地气 的法子。
娘坐在门槛上,用断肠草灰拌着细沙,准备明日给地豆种盖土。
她望着阿岩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阿岩,等地豆发芽了,你......
阿婶。 阿岩打断她的话,指尖抚过腰间的蛇纹铜牌,俚人医者四海为家。但这地豆种,我会教小满怎么留。
他从竹篓里取出半片晒干的断肠草叶,等豆苗长到三寸高,用这草汁洒一遍,虫蚁不侵。
谷雨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 三寸高 和 断肠草汁。
他偷偷将阿岩教的俚语刻在竹哨上,想着等地豆发芽时,用叶笛吹给山雀听,说不定能引来更多 。
晨光爬上晒金岭时,小满掀开陶瓮,只见长生果仁已裂开小口,露出米白色的胚轴。
阿岩说这是 破壳见喜,谷雨立刻翻出算盘,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珠。
按俚人铜鼓上的计数法,十斤地豆种若全发芽,能换多少豆芽钱呢?
娘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丈夫临终前说的 豆子落地就生根。
她摸了摸腕上被银镯磨红的印记,转身从梁上取下旧斗笠,抖落的灰尘里,竟混着几粒不知何时留下的长生果碎壳。
阿岩收拾竹篓时,将那枚南朝兽面纹瓦当碎片小心放进夹层。
他知道,有些东西比豆种更珍贵,比如这瓦当上的莲花纹,比如小满发间缠着的银镯,比如阿婶藏在灶灰里的半块俚人铜贝币。
当第一缕炊烟升起时,四人围坐在檐下,看着陶瓮里的地豆种。
谷雨忽然指着天边的朝霞:快看! 地豆破壳
云! 那云霞的形状果然像极了裂开的豆荚,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阿岩笑了,用俚语说了句 阿布洛哈这是 山神庇佑 的意思。
小满虽不懂俚语,却从他的笑容里读懂了希望。
她轻轻握住娘的手,感受着掌心的老茧,忽然觉得,无论前路如何,这双手总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属于她们的长生果。
晨雾渐散。
阿岩背起竹篓,朝众人挥手告别。
谷雨追上去,往他手里塞了块硬饼:阿岩哥,等长生果发芽了,你要回来吃!
阿岩接过饼,望着远处正在抽芽的桑林,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