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雪停了,风却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韭菜沟营地里,几处地窨子静悄悄的,只有刘铁坤那处伙房地窨子冒出稀薄的烟气,在凛冽的空气中笔直上升,很快被风吹散。
雷山和雷终天不亮就出了营地。
雷山肩上扛着那杆老金钩,腰里别着砍刀,雷终背着三八式,父子俩一前一后,踩着没膝的积雪,朝着东北方向的老林子深处走去。
雷山走得并不算快,不过他那双眼睛却像老鹰一样扫视着雪地、树根、岩缝,不时停下,用木棍戳戳积雪覆盖的隆起,或是凑近某棵老树根部仔细查看。雷终沉默地跟在后面,警惕着四周。
“爹,这大冬天,能有啥?”雷终哈着白气,低声问。
雷山头也不回:“冬天有冬天的活法。獾子、野猪,洞深粮足。早年跑山的、躲祸的,也有在这老林子里藏东西的。”
他用木棍拨开一处背风岩壁下的积雪,露出些干枯的苔藓和动物粪便,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鬼子把山外刮得狠,这老林子深处,反倒可能留着一口气。”
两人不再说话,只有踩雪的咯吱声和风过林梢的呜咽。
严寒让一切都变得缓慢而艰难,但雷山那双混浊眼睛里透出的光,却锐利而执着。
营地这边,冯立仁在地窨子里召集了于正来、严佰柯、王有福和陈彦儒。于正来精神头很足,肋下早没了妨碍,只是脸上被冻出几道皴裂。他搓着手,眼巴巴等着冯立仁发话。
“老于,”冯立仁指着地图上几个标记,“鬼子在‘野猪窝’吃了亏,不会算完。他们要么加派人手搜山找咱们,要么对咱们知道的村子下手,断了咱们的外援。你带几个人,往榆树坪、小南沟方向,不要进村,在外围高处盯着,看看有没有鬼子和伪军的异常调动。记住,眼睛不是刀子,有情况立刻往回报。”
“明白!盯梢这活儿,我在行!”于正来摩拳擦掌,他早憋坏了。
“佰柯,”冯立仁转向严佰柯,“你带两个人,往黑山嘴侧后的老鸦岭方向摸,看看矢村有没有增兵,或者运输队有没有新动静。同样,先只观望,不动。”
严佰柯点点头,没多话。
“有福,彦儒,”冯立仁看向二人,“家里就交给你俩和刘老哥。伤员要紧,能想的法子都想。粮食……等雷大哥回来再说。”
王有福沉重地点点头,陈彦儒推了推眼镜,苍白脸上神色凝重。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准备。于正来挑了李铁竹和另一个机灵的队员,带上望远镜和短枪,猫着腰钻出了营地。严佰柯也带着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另一方向的山林中。
冯立仁走出地窨子,站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望着白茫茫的山野。
营地安静得有些异样,缺粮少药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布置,多少有些无奈。主动出击力量不足,固守待毙更是死路,只能把眼睛放出去,争取一点主动权和时间。
刘铁坤从伙房地窨子探出头,手里拿着个空布袋,抖了抖,叹了口气,又缩了回去。那点掺着树皮粉的糊糊,是营地所有人今天早上的指望。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野狼口隘路旁那个歪歪斜斜的草棚子。
鹞子坐在棚子里一个破木箱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刚从过路商人那里“查获”的牛角梳子,眼睛却眯着,透过棚子的缝隙,打量着外面路上那几个刚被手下拦下的人。
来人二十多个,大半穿着破旧的伪军黄棉袄,但站姿眼神,却比城里那些混日子的“团丁”多了几分狠厉和警惕。
队伍中间,一个披着灰鼠皮大氅、缩头缩脑的中年汉子,正是黄金镐。他脸色发黄,眼神躲闪,不住地往身后看。队伍末尾,还有两个穿着曰军黄呢子大衣、挎着王八盒子的军官,远远站着,面无表情,但手一直按在枪套上。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团丁”横着旧三八式,拦住去路,唾沫星子喷到黄金镐脸上,“路条!检查!”
黄金镐手下一个小头目上前一步,梗着脖子:“眼瞎啊?没看见这身皮?黑山嘴皇军麾下!有紧急军务!赶紧让开!”
“黑山嘴?老子还是西街‘联合团’的呢!这条道归龙队长管!什么军务?路条拿来!还有,‘过路捐’每人两毛,车马另算!”那“团丁”仗着人多,又是自家地盘,毫不退让。
“你他妈找死!”伪军小头目怒了,伸手就去推搡。
“咔嚓!”“团丁”这边也哗啦啦拉动了枪栓,棚子后面又闪出四五个人,枪口隐隐对着这边。
气氛瞬间绷紧。黄金镐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大声。后面那两个曰本军官,手已经摸向了枪套,眼神冰冷。
就在这时,鹞子从棚子里慢悠悠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吵吵啥?惊了老子的清梦。”他目光在黄金镐脸上停了停,恍然道,“呦,这不是……黄队长吗?有些日子没见了,这是……高升了?”
黄金镐见到鹞子,认出他是草上飞手下得力的头目,如今跟了龙千伦,心里更是一紧,勉强挤出个笑容:“鹞……鹞子兄弟,是、是我。奉命……办点差事,路过宝地,行个方便?”
鹞子踱步过来,扫了一眼黄金镐身后那些伪军和远处冷眼旁观的曰本军官,心里迅速掂量着。他脸上笑容加深:“好说,好说。黄队长公务在身,兄弟们不懂事,拦了路,见谅。”他对手下挥挥手,“都瞎了吗?把家伙收起来!让黄队长过去!”
手下不情不愿地让开道路。鹞子凑近黄金镐,压低声音,却又能让旁边人隐约听到:“黄队长,龙队长如今管着这一片‘治安’,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混口饭吃。以后常来常往,多照应。”说着,轻轻拍了拍黄金镐的手臂。
黄金镐如蒙大赦,连声道:“一定,一定!鹞子兄弟,回见!”连忙带着手下,匆匆穿过关卡,头也不回地朝东边去了,那两个曰本军官也冷冷瞥了鹞子一眼,跟了上去。
等那队人走远,鹞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转身对心腹低声吩咐:“记下他们的人数、家伙,还有去的方向。以后遇到黑山嘴有鬼子跟着的队伍,别硬拦,但该敲打的也别客气。妈的,丧家犬穿上黄皮,还真当自己是狼了。”
他走回棚子,重新坐下,拿起那把牛角梳子,却没了把玩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