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日军指挥部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上好烟草与冷硬皮革混合的气息,这气味与外面县城的尘土、煤烟截然不同。
长谷川穿着军服,背着手立在办公室那扇宽大的、挂着厚重绒布窗帘的窗前。
窗帘拉开了一线,足够他望见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指挥部院子里那几棵叶子落尽、枝干嶙峋的槐树。
他的身形挺直,像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透着寒意的军刀,笔挺的军装上一丝褶皱也没有,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深邃。
松野副官按计划出发已经快五天了,按照预先勘定的路线和车队负荷计算,若无意外,今日午后,那五辆满载特定规格原木的卡车,就该驶入围场县的地界了。
长谷川的指尖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无意识地轻叩,节奏平稳,心里却在进行着精确的推演。
与承德军部的“约定”,并不是纸面文书,而是数日前通过一条保密等级极高的军用电话线路敲定的。
对面是一位与他军阶相若、却身处更高决策圈层的参谋军官,语气虽显客气但疏离得多,只确认了接收的时间窗口、大致地点,以及木材验收的几项关键标准。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长谷川也不多问,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过是军部棋盘上一枚不算是很关键的执行棋子,而非执棋者。
“青峦……”
这个代号在他心头掠过,不带什么情感,只是一个需要完美完成的任务指标。
塞罕坝的优质木材,是这项计划不可或缺的“筋骨”。
调动矢村部队的压力作为掩护,或许在矢村他看来是掣肘,但自己派遣最得力的松野亲自督阵,避开游击队可能活动的区域。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为了将这几车木头,平安送到约定的交接点。
窗外传来一阵隐约的、沉闷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长谷川叩击玻璃的手指停下。不是卡车车队那种沉重的轰鸣,更像是县城里日常的军用吉普或摩托车。
他微微侧耳,确认了判断,目光却并未移开窗外的景色。
门被轻轻敲响,一名传令兵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报告中佐阁下,松野副官从北货栈打来电话。”
“接进来。” 长谷川转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了那部黑色的野战电话听筒。
片刻后,松野的声音透过略微失真的线路传来,依旧清晰克制:“中佐阁下,车队已安全抵达北货栈。五车木材,全部完好,初步查验,规格符合要求。押运途中未遇任何袭扰。”
“很好。” 长谷川的声音平稳无波,“人员与车辆状况?”
“押运士兵已安排休整。民夫集中看管。车辆需要简单检修,但无大碍。” 松野汇报简洁。
“承德方面,有进一步消息么?”
“按照既定通讯程序,一小时前已发出安全抵达信号。对方回复确认,并再次明确了交接地点与时间‘今日戌时三刻’,县城东北十五里,废弃的‘三岔口’砖窑。”
“戌时三刻……三岔口砖窑。” 长谷川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地图上相应的位置。
那里看地图上远离主路,地形隐蔽,且不在游击队常规活动范围内,确实是个适合进行此类“交接”的所在。
从北货栈到砖窑,距离更近,路况相对熟悉,时间充裕。
“交接过程,你亲自负责。” 长谷川对着话筒说道,语气不容置疑,“确保无误。完事后,将凭证直接带回。
北货栈的警戒,保持最高级别,无关人员一律不得靠近。至于矢村少佐那里……” 他顿了顿,“不必主动通报。若他问起,只说有例行物资转运,细节无须透露。”
“嗨依!卑职明白。” 松野在电话那头肃然应道。
“保持联络。” 长谷川说完,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机座,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墙角那座西洋座钟的指针,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
长谷川重新踱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冬日的白昼短,此时虽只是下午,暮色已悄然四合。
县城里的灯火陆续亮起,稀稀落落,昏黄暗淡。
他的思绪,却已越过了这些鳞次栉比的屋顶,落在了城北那个隐蔽的货栈,落在了那五车静卧于暮色中的木材上,更落在了几小时后,那片荒凉砖窑里即将进行的、无声的交接。
这将是他向更高层证明自己能力与价值的又一次关键时刻。
窗外,寒风渐起,卷动着院子里干枯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长谷川抬起手来,将那一线窗帘彻底拉拢,将逐渐深沉的暮色与外面那个纷扰不安的世界,一并隔绝在外。
指挥部内,灯光稳定而冷清,映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一切,都在按照他设定的轨道运行。
只待夜色再浓一些,那批特殊的“货物”,便将完成它在此地的短暂停留,前往它最终的、秘密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