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城的深秋,日子基本上是熬着过的。
青石板路被来往的鞋底和车轱辘磨得光溜溜,覆着一层总也扫不净的霜尘,踩上去滑腻腻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悬着,光也是冷的,照不透街巷里那股子混合着煤烟、尘土和隐约不安的气味。
十字街口,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戟指灰天,更显萧索。王师傅的剃头挑子还在老地方,铜盆里的水早没了热气,结着层薄冰。他也不揽客,只拿着那把磨得雪亮的剃刀,在一条油光发亮的牛皮带上,一下,一下,慢吞吞地蹭着。那“噌——噌——”的声音,单调,却固执,像是这惶惶日子里,唯一还有点定数的东西。
豆腐张撂下担子,抄着手,踩着脚取暖。担子里那几板豆腐,蒙着湿布,边缘也凝了白霜,半晌无人问津。他凑到王师傅跟前,声音压得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听说了么?西街那大院,这几日……可是‘招兵买马’,热闹得紧。”
王师傅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嗯”出一丝气,刀锋在牛皮上划过一道短促的弧。
“说是龙队长……哦,如今是龙团长了,”豆腐张喉结滚动,左右瞟了瞟,“正可劲儿地收拢杜雄……就是‘草上飞’留下的那帮子人。好吃好喝供着,还发饷钱!好些个原先躲着不敢露面的地痞混混,这几天都像闻着腥的猫,往那大院门口凑呢。”
修鞋匠老赵坐在旁边小马扎上,正给一只张了嘴的破棉鞋上掌子,锥子扎进冻硬的鞋底,有些费劲。他头也不抬,闷声道:“招兵买马?怕不是招灾引祸。那帮人是啥好鸟?杜雄在时还能压着三分,如今树倒猢狲散,一个个眼里只有钱和枪。龙千伦……哼,请神容易送神难。”
“谁说不是呢!”豆腐张一拍大腿,又赶紧缩回手,声音压得更低,“可人家龙团长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啊!枪杆子,饷钱,都是日本人给的。听说,连黄金镐在黑山嘴的那点人手,日本人也有意让他‘收编’回来呢!这架势……是要把城里城外的‘黑皮’都捏到一个人手里?”
王师傅终于停下磨刀,拿起小刷子,慢悠悠掸了掸刀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混浊的目光掠过清冷的街面,落在墙角——孙永福依旧揣着手蹲在那儿,破棉帽拉得低,一动不动,像墙角长出来的一块老石头。
“捏到一起,是拳头,也是刺猬。”王师傅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攥拳头的,得有力气,还得不怕扎手。龙千伦……他爹还瘫在炕上哼唧呢,自个儿前阵子在坝上差点把魂儿丢了,如今就想靠这帮人站稳脚跟?悬。”
正说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几个穿着簇新黑棉袄、斜挎着枪的汉子,簇拥着一个穿长衫、戴皮帽的管事模样的人,从西街方向晃悠过来。那管事手里拿着个簿子,指指点点,对沿街的商铺说着什么。掌柜们或点头哈腰,或面露难色,却都不敢多言。
“瞧见没?”豆腐张用胳膊肘捅了捅王师傅,“那是龙家大院的二管家,带着新收的‘团丁’收‘治安捐’呢!比往日又涨了一成!说是‘联合团’扩编,保境安民,大家得出份力。”
修鞋匠老赵重重地把锥子扎进鞋底,啐了一口:“呸!保境安民?别是刮地皮安他们自个儿的腰包!这捐那税,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队人渐渐走近,豆腐张立刻闭了嘴,脸上挤出讨好的笑,低头摆弄他的豆腐担子。王师傅也垂下眼皮,继续磨他的刀,只是那“噌噌”声,似乎比刚才更慢,更沉了。
等那队人走远,街面重归死寂,只留下更深的寒意。粮店掌柜探出头,飞快地朝这边望了一眼,又缩回去,门板“吱呀”一声关紧,上了栓。
“这世道……”豆腐张望着粮店紧闭的门,喃喃道,后半句话却咽了回去,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飘散在冷风里。
墙角,孙永福那尊“泥菩萨”,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慢慢抬起枯瘦的手,将破棉帽往下又拉了拉,几乎盖住整张脸。只有那抄在袖筒里的手指,似乎互相轻轻捏了捏,像在掐算着什么,又像只是冻得麻木了,无意识地活动。
城南,王家巷口,几个妇人围着水井边洗衣。水冰冷刺骨,手冻得通红。一边搓揉着破旧的衣物,一边低声交换着听来的消息。
“……俺家那口子在城门洞子边上摆摊,前儿个看见好几辆大卡车,蒙得严严实实,从北边下来,直接奔着日本人兵营那边去了。”一个妇人拧着衣服,水珠哗哗流回井台。
“卡车?这年月,除了日本人,谁还有那玩意儿?运的啥?”另一个妇人问。
“谁知道呢!沉得很,车轮子把地上的冰都压碎了。后头跟着的,除了鬼子兵,还有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像是……民夫?”先头的妇人压低声音,“过去的时候,那日本军官,就坐在头车里,脸绷得跟这井台冰似的。”
“北边……不是坝上么?”第三个妇人接口,声音有些发颤,“听说那边……不太平。前阵子枪炮声,还有人说看见火光……”
“嘘!快别说了!”第一个妇人连忙制止,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让那些‘团丁’听见,又该说咱们‘蛊惑人心’了。洗衣服,洗衣服!”
女人们不再说话,只剩下棒槌敲打衣物的闷响,和井水晃荡的冰冷声音。但彼此交换的眼神里,都藏着同样的忧虑和恐惧。这县城,像个慢慢收紧的布袋,外面是坝上莫测的烽烟,里面是龙千伦和日本人越发露骨的搜刮与掌控,还有那些新招来的、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的“团丁”。普通百姓,便在这布袋里,一天天挨着,不知何时是个头。
日头渐渐西斜,将城墙的影子拉得老长,笼罩着灰扑扑的街巷。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打着旋儿。王师傅收拾起剃头挑子,豆腐张也挑起几乎没卖动的担子,修鞋匠老赵把小马扎和工具收进破木箱。
十字街口很快空荡下来,只有那棵老槐树,和墙角那尊似乎要与墙壁冻在一起的“泥菩萨”孙永福,还留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西街大院的方向,隐约又传来几声放肆的、带着醉意的喧哗,很快又被寒风扯碎,消散不见。
这围场县城的夜,怕是比白日,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