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泡子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零星的补枪声和伤者的呻吟。雪地被染得斑驳陆离,鲜红的热血在严寒中迅速凝固成暗紫色的冰碴,在残阳的余晖下泛着诡异的光。
杉下足康背靠着一棵烧焦的松树树干,指挥刀拄在身前,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子。他的军大衣被撕开好几道口子,棉花翻露出来,沾满了雪沫和血污,像一面破碎的旗帜。
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中了枪,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那张带着狠厉和自负的方脸,此刻一片灰败,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还死死瞪着前方步步紧逼的游击队员,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杉下!投降吧!于正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步步逼近。他肋下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过,粗糙的布条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将他半边身子都染成了暗红色。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但眼神却像烧红的炭,灼灼逼人。你的人早就死绝了!别他娘的再做困兽之斗!
杉下足康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用生硬而嘶哑的曰语吼道:帝国的武士......宁死不降!他猛地举起那柄精致的指挥刀,刀身在残阳的血色光芒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晕,诸君!最后一搏!为天皇陛下尽忠! 他的声音因为绝望而扭曲,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在他脚步踉跄,作势要前冲的瞬间。
啪勾!
一声极其清脆、冷静的枪声,从侧翼一个雪堆后传来。
杉下足康前额正中猛地出现一个触目惊心的小小血洞,他高举的指挥刀骤然僵在半空,身体不可思议地顿了一下,那双瞪大的眼睛里还凝固着惊愕、不甘和一丝难以置信,随后,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红白相间的雪沫。
那柄指挥刀一声,脱手落在一边。
开枪的是雷终。
起初他跟在外围部队里做着勤务兵的工作,随着战况的白热化,他蹲在几十步外的雪窝里,三八大盖的枪口还冒着细微的青烟。他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默默地开始重新装填。
最后的几个鬼子兵见主官毙命,发出绝望的嚎叫。一个年轻鬼子拉响了手榴弹,嘶吼着:妈妈——轰隆一声,血肉横飞。
战斗,结束了。
雪原上死寂一片,只有风卷着血腥味呜咽。游击队员们拄着枪,看着满地的狼藉,没有人欢呼。
老庞!老庞你醒醒啊!一个年轻队员抱着牺牲的战友,声音带着哭腔。
另一边,于正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捂着肋部,疼得龇牙咧嘴:他娘的......这仗打得......值!他扭头看见严佰柯手臂上缠着布条,骂道:哟,佰柯你小子竟然也挂彩了?
严佰柯淡淡一笑:就是擦破点皮,不碍事。
冯立仁走到杉下的尸体旁,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这个曾经给游击队带来惨痛记忆的对手,终究是葬身在这片他试图征服的雪原。
大队长,严佰柯走过来,声音低沉,初步清点,歼敌七十四人,包括杉下足康。缴获掷弹筒两门,轻机枪四挺,步枪五十余支。我们......牺牲二十三人,重伤十一,轻伤几乎人人都有。
冯立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把牺牲的同志......好好安置。伤员立刻送回营地,让彦儒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两天后,围场县城,日军指挥部里。
长谷川猛地将手中的电文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他胸膛剧烈起伏,那张惯常维持着矜持和冷漠的脸,此刻因暴怒而扭曲。
全军覆没......杉下玉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不是心疼士兵,而是这惨败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龙千伦呢?还不让他立刻滚进来!他咆哮道,声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龙千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进了办公室,脸上早已没了前几日的得意,只剩下惊恐万状。
中......中佐阁下......
废物!没用的东西!
长谷川不等他说完,猛地抓起桌上那块沉重的端砚,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龙千伦脚边!
地一声巨响,砚台四分五裂,浓黑的墨汁和碎石片四处飞溅,溅了龙千伦裤腿一身。
你的情报呢?!你那遍布城乡的眼线呢?!都死绝了吗?!杉下行动如此隐秘,为何会一头扎进冯立仁的埋伏圈,遭此毁灭性打击!说!是不是你,还是你手下那些无能的废物走漏了风声? 他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得像要把龙千伦剥皮抽筋。
龙千伦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一声直接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开始不要命地磕头,前额撞击地面发出的闷响。
太君明鉴!天地良心,卑职敢对天发誓,对杉下太君的绝密行动绝对是一无所知啊!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他抬起磕得发青流血的额头,涕泪横流地辩解,是冯立仁!一定是他!那家伙狡猾得就像塞罕坝深处的老狐狸,定是他......是他嗅到了味道,猜到了太君们的意图......卑职......卑职冤枉啊!
猜到了?长谷川几步跨到龙千伦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瘫软如泥的汉奸,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杀意,我看还是你无能!竟连对手的动向都摸不清,要你何用!帝国的资源,难道就是养着你这种废物的吗?! 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太君饶命!饶命啊!龙千伦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混着墨汁,在脸上糊成一片,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卑职一定......一定把冯立仁的根子挖出来!
长谷川厌恶地看着脚下这个磕头虫,强压下掏枪的冲动。他知道,现在就算杀了龙千伦也于事无补,更何况,杉下足康这个家伙,对自己也不是很尊重,死也就死了,但这面子,不能丢在我这里!
滚出去!他厉声喝道,十天之内,要是还拿不出像样的情报,你就自己去宪兵队报到!
是!是!谢太君,多谢太君手下留情!龙千伦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县城里福顺杂货铺处。
王有福正在柜台上打着算盘,手指却微微发抖。门帘一掀,孙永福拄着拐棍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
有福,老人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闪着光,听说了吗?山里边......打了大胜仗!
王有福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下张望一下,这才低声问:永福叔,详细说说?
我那外甥茂才偷偷告诉我的,孙永福凑近柜台,声音压得极低,鬼子一个叫什么杉下的大官,带着好几十号人,全折在月亮泡子了!一个都没跑出来!
王有福的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一响。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脸上还是那副愁苦相: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手上飞快地包了一包盐,又悄悄多抓了一小把红糖塞进去,永福叔,天冷,这点糖您拿着冲水喝。
孙永福会意,紧紧攥住盐包,佝偻着背走了,那步子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城郊茶摊上,几个老茶客凑在一起。
戴破毡帽的老头呷了一口寡淡的茶汤,眯着眼说:今儿个这茶,喝着怎么有点甜味?
另一个茶客会意,接口道:可不是嘛!我听说啊,北山里的梅花,今年开得特别早,特别红。
红得好啊,第三个茶客捻着胡子,红得透亮!
几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卖柴的老杠头依旧蜷缩在对面街角的墙根下,抄着袖子,看似在打盹,耳朵却将茶摊上的低语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他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难得地舒展了一些。他默默地站起身,挑起那担品相不好的柴火,颤巍巍地沿着积雪的街道走开,嘴里用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哼起了一首多年未曾哼唱、调子苍凉而坚韧的山歌:正月里来梅花红哎......山里来了真英雄......
塞罕坝的血色捷报,如同这冬日里的一丝微火,虽不足以融化冰雪,却悄然点亮了无数藏在心底的希望。而日军指挥部里的寒意,与市井间暗流涌动的暖意,在这座小城里,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