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的清晨,霜露凝在枯草尖上,闪着细碎的冷光。
冯立仁这招疲敌扰敌的方略,还是在先前向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司令请教的,一直藏在胸腑间。
地窨子里,油灯燃了一夜,将熄未熄。冯立仁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将最后几颗代表敌我态势的石子在沙盘上摆定。
于正来、雷山、严佰柯、刘铁坤几人围坐一旁,脸上虽带疲惫,眼神却亮。
“大队长,龙千伦这头犟驴,这回算是被咱们牵住鼻子了,”于正来咧了咧嘴,肋下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佰柯他们干得漂亮,听说那帮龟孙子现在睡觉都得睁只眼!”
冯立仁神色却无丝毫放松,手指点在沙盘上龙千伦营地与黑风岭之间的空白处。
“嗯,眼下看起来倒是牵住了,不过我们的对手是长谷川,还没轮到龙千伦,一直深居县城的他可不会一直坐视。
咱们这把火,我看还得烧得更旺些,得更小心些。”
冯立仁紧接着抬眼看向严佰柯,“佰柯,骚扰不能停,但要更巧。专打他运粮队的主意,让他饿肚子,比杀他几个人更管用。”
严佰柯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山崩于前而不变的沉静。“明白。已摸清他们三条补给小路,今晚就再去‘拜访’。”
冯立仁又看向雷山:“雷大哥,谣言这把软刀子,还得劳您多用用。不光说他龙千伦要倒台,更要说……跟着他卖命,死了都落不下个好名声,家里还要受牵连。”
雷山只是“嗯”了一声,掏出烟袋,却不点燃,只在手里捏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些二鬼子,能有几个真愿意替鬼子刨自家祖坟?这话,我能递进去。”
部署既定,营地便如一部精密的机器,在冯立仁的掌控下,依着各自的齿轮转动起来。
严佰柯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带着他精挑细选的几个队员,往往是夜幕降临便消失在山林中。
他们行动迅捷无声,专挑龙千伦部队的痛处下手,甚至摸到还保安队营地的外围,将几颗手榴弹巧妙地设置在敌人日常取水的小径旁,制好陷阱,要让敌人连喝口水都提心吊胆。
等回营地时,严佰柯又习惯带着缴获的少许弹药或粮食,身上沾着露水与草屑,眼神锐利,悄然融入晨雾里。
雷山则是展现出他老猎户压箱底的本事。
他挑了几名熟悉地形的队员,利用对地形和人头的熟悉,像游鱼般穿梭在头道川的山间小道里。
时常扮成收山货的、走亲戚的,与那些被强征民夫的家属“偶遇”,与一些尚有良知的伪军家属“闲话”。
那些经过他口中说出的“消息”,总带着几分令人不得不信的真切。跟在他身边的队友,学着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将准备好的言语像种子般埋进不同人的心里。
另一边,于正来负责营地内部防务与训练,他憋着一股劲,将龙千伦带来的窝囊气都化作了操练的热情。
“其余的同志也不要闲着,尽管现在没有任务在身,那也做好准备保障工作,不可掉以轻心。”他吼声如雷,也会亲自督导着像雷终和李铁竹这些年轻人的战术动作。
李铁牛在他严厉的呵斥下,持枪的手臂抖得厉害,却咬紧牙关不肯放下。
虽然于正来嘴里骂着“榆木疙瘩”,眼底却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刘铁坤守着他的铁皮桶和那点越来越显珍贵的粮食,算计着每一粒米、每一撮盐。
他与陈彦儒商量着,如何将新采来的、口感苦涩却能充饥的橡子面掺和进有限的莜面里。
他带着几个女队员和轻伤员,将营地周边所有能入口的野菜、野果搜罗殆尽,晾晒储存,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严冬。
陈彦儒在忙碌的救治和授课之余,又多了一项任务——辨识草药,尤其是止血、消炎的品种。
他借着月光,在桦树皮本子上仔细绘制图样,标注药性,分发给外出执行任务的队员。
“认得它,关键时刻能救命。”他推着眼镜,语气郑重。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冯立仁他住在营地边缘一角的小地窨子,也是他在营地里少有能窥见一丝柔软的地方。
李铁兰除了参与后勤劳作,心思更多放在了丈夫和孩子们身上。
她将省下的稍微厚实一点的布头,悄悄给冯立仁的旧棉衣肘部加了层衬里。
夜里,她就着月光,一边留意着熟睡的小女儿李晓,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冯立仁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她才会真正合眼。
冯程似乎一夜之间又长大了些,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劈柴,开始跟着刘铁坤学习辨识可食用的菌类,跟着陈彦儒认那几个笔画简单的字。
他偶尔会仰起脸,问冯立仁:“爹,等打跑了鬼子,咱是不是就能天天吃上莜面鱼鱼了?”
冯立仁摸摸他的头,目光越过儿子,望向地窨子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坚定:“能,到时候,爹不仅让你吃个够,爹还带你进山打沙拌鸡玩。”
“爹爹最好啦!”
李晓依旧安静,却更黏着哥哥。
冯程拿着小木枝在地上练字时,她就坐在旁边,小手攥着哥哥的衣角,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哥哥在地上划拉的笔画,偶尔咿呀一声,像是在模仿。
整个韭菜沟营地,在冯立仁的运筹下,如同一张逐渐拉满的弓。
每个人都是弓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严佰柯是锋利的箭镞,雷山是迷惑敌人的翎羽,于正来是绷紧的弓弦,刘铁坤、陈彦儒乃至李铁兰她们,则是提供稳定力量的弓臂。
冯立仁自己,则是那握弓的人,冷静地判断着风向、距离,以及猎物下一步的可能。
他知道,龙千伦的困境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长谷川的耐心不会永远消耗在一个无用的棋子上,更猛烈的风暴,或许就在这塞罕坝的深秋之后。
他走出地窨子,深吸一口清冽寒冷的空气,望向东方天际那抹即将破晓的鱼肚白。
营地里的队员们,已经开始新一天的忙碌,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那一举一动间,却透着一股被艰难时局磨砺出的、不屈不挠的韧劲。
这韧劲,将会是刺破这漫长寒夜最锐利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