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日军总指挥部,那间经常挂着一幅军事地图的办公室里,尽管已然是春天,但办公室里的炭火盆仍然烧得正旺。
办公桌上,一份来自围场的“捷报”被随意地放在那里。
坂本少将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一杯清酒,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黑田大佐则坐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杆钢笔,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坂本将军阁下,”黑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刺,“此次长谷川君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啊。毙伤匪众数百,摧毁巢穴……呵呵,真是了不起的战果。”他手中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只是不知道,这‘数百’里面,有多少能是真正的战斗人员,又有多少,是些来不及逃走的山民?”
坂本少将慢慢啜了一口清酒,眼皮都没抬一下:“黑田君,战果统计,自然有前线指挥官负责。长谷川君既然敢报上来,想必是经过核实的。”说完,他放下酒杯,余光又扫过那份电报,“更重要的是,塞罕坝的匪患,如今已是被压制住了,这对于稳定热河局势,更方便地推广‘青峦计划’,完全是格外顺利的。”
“稳定?”黑田嗤笑一声,将铅笔往桌上一丢,“将军阁下,您就不觉得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些吗?冯立仁部盘踞塞罕坝多年,熟悉地形,惯于游击。长谷川一次进剿,就能取得如此‘决定性’战果?
恕卑职直言,这更像是……更像是为了应付军部,为了某些人的前程,而精心编织的一份报告!”他特意在“某些人”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意有所指地直视坂本。
其实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几位参谋军官,闻言都屏住了呼吸,有人低头假装整理文件,有人则悄悄交换着眼神。谁都知道,黑田与长谷川背后分属不同派系,彼此倾轧已久。
坂本少将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放下酒杯,发出“咯噔”一声轻响:“黑田君,你的意思是,长谷川谎报军情?”
“卑职不敢。”黑田微微欠身,语气却毫无敬意,“只是觉得,这份战报过于完美,完美得……让人生疑。据我所知,矢村少佐作为主攻指挥官,至今未有详细战报呈送。这,不合常理吧?”
他巧妙地转移了矛头,既质疑了长谷川,又暗示了坂本对下属掌控不严。
坂本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作为久经战场的军人,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份捷报可能是掺着水分?但面临如今战事不利的大环境下,这一份“捷报”对司令部,对他本人,都至关重要。
他坂本征四郎需要这份功劳来稳定军心,也需要像长谷川这样“能干”的年轻军官来证明他的眼光。
“矢村部连日激战,想必是在忙于肃清残敌,巩固战果。”坂本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长谷川君的报告,是综合了各方情报的结果。我相信,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他的判断是负责任的,至于细节,待后续战报上来,自然会清楚。”
坂本少将看向黑田,目光变得锐利:“当前要务,是借此胜利之势,进一步稳固占领区,清剿残匪。而不是在这里,无端猜忌前线将士用鲜血换来的战果!黑田君,你以为呢?”
黑田碰了个软钉子,知道坂本是铁了心要保长谷川,维护这份“胜利”了。他脸上那丝笑容终于挂不住,收敛起来,微微躬身:“阁下教训的是,是卑职多虑了。”但他低垂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阴鸷和不甘。
会议在不甚愉快的气氛中结束。军官们陆续离开,只剩下炭火盆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
坂本独自坐在会议室里,再次拿起那份“捷报”,仔细地看着。
窗外,承德的天空依旧阴沉。他心中清楚,黑田的质疑并非全无道理,塞罕坝的麻烦,恐怕远未到解决的时候。
但这纸面上的“胜利”,此刻却是他必须紧紧抓住的东西。至于这“胜利”背后隐藏着什么,只能寄希望于长谷川后续的“肃清”行动,能够真正弥补可能的漏洞了。
这份被刻意宣扬的“捷报”,在承德司令部高层的心中,投下的并非一片光明,而是更为复杂的阴影和猜忌。而远在围场的长谷川,此刻还沉浸在暂时过关的庆幸和对未来“肃清”行动的盘算中,尚不知这虚假的胜利,早已在更高层的博弈中,埋下了新的隐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那黄金镐,自一线天被游击队一顿冷枪加“铁西瓜”炸得魂飞魄散,跟着溃散的伪军连滚带爬逃出谷口,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那子弹就贴着后脑勺飞。手下那帮兵更是成了没头苍蝇,哭爹喊娘,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黄队长!咱……咱还追不追?”一个心腹瘫在地上,喘着粗气问。
“追?追你祖宗!”黄金镐一脚踹过去,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没看见太君都躺了一地?那是游击队的神枪手!专打当官的!你想死,别拖着老子!”
他是真怕了。往日里跟着龙千伦欺压百姓、搜刮钱财的那点胆子,早被那精准的枪声和爆炸撕得粉碎。什么皇军,什么功劳,都比不上自个儿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伙要紧。
眼见着日军曹长勉强收拢了残兵,也不敢再进一线天,黄金镐更是不敢往前凑。磨磨蹭蹭,跟着日军残部往黑山嘴方向撤。一路上,垂头丧气,那身黄呢子大衣沾满了泥浆冰碴子,刮破了好几道口子,早就没了往日人模狗样的威风。
队伍稀稀拉拉,走到离黑山嘴还有十来里地的一片桦木林,天色已近黄昏。寒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生疼。黄金镐又冷又饿又怕,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
正琢磨着怎么跟矢村少佐解释这溃败的缘由,就听见旁边林子里传来几声夜猫子叫,凄厉得疹人。黄金镐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往队伍中间缩。
突然,林子里“噼里啪啦”响起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子弹嗖嗖地飞过来,打得路边的冻土噗噗作响。
“有埋伏!”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本就惊魂未定的伪军队伍顿时又炸了营,也顾不上日军督战队的呵斥和枪口,像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黄金镐吓得“妈呀”一声,抱头就往路边一个浅雪坑里滚,也顾不得冰冷刺骨。耳边只听得到枪声、惨叫声、混乱的脚步声,还有日军叽哩哇啦的吼叫。他死死把脑袋埋进雪里,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心里把满天神佛求了个遍。
这伏击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枪声就稀疏下来。黄金镐偷偷抬起半个脑袋,只见暮色中,林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有穿着杂色棉袄的身影一闪而过,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路上又多了几具尸体和伤兵,大多是伪军。
日军曹长气得哇哇大叫,却也不敢深入追击,只得骂骂咧咧地收拢惊魂未定的队伍。
黄金镐从雪坑里爬出来,裤子早已湿透,冻得硬邦邦的,嘴唇乌紫。清点手下,又少了七八个,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他哭丧着脸,对那日军曹长道:“太……太君,这……这土匪太猖獗了!咱们……咱们快回哨堡吧!”
那曹长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带着这支更加狼狈的队伍,加快脚步往黑山嘴赶。
等终于望见黑山嘴哨堡的轮廓时,黄金镐几乎要虚脱。
哨堡里的日军出来接应,看着这支丢盔弃甲、如同丧家之犬的队伍,眼神里满是鄙夷。
矢村少佐早已回了哨堡,根本没露面。一个军曹过来,冷着脸对黄金镐道:“黄队长,带你的人去旁边营地休息,等候命令!”
黄金镐如蒙大赦,连连鞠躬,带着剩下几十个垂头丧气的伪军,灰溜溜地钻进了哨堡外围那片低矮、潮湿、散发着马粪味的营房。
他一马当先般的径直瘫在冰冷的土炕上,望着结满冰花的窗户,心里五味杂陈。
龙队长看样子多半是垮了,皇军这趟也碰了一鼻子灰,自个儿这点本钱又折了大半,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这碗汉奸饭,吃起来咋就这么硌牙呢?
窗外,塞罕坝的风依旧呜咽着,卷着雪粒,拍打着营房薄薄的木板墙,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黄金镐蜷缩起来,把破旧的棉被往头上拉了拉,却怎么也挡不住那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