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日军指挥部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屋内暖意融融,与窗外塞罕坝的苦寒恍若两个世界。
长谷川难得地没有站在地图前,而是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用一块白绒布细细擦拭着他的军官指挥刀。
刀身寒光流转,映照着他略显愉悦却依旧深沉难测的眼睛。
龙千伦垂手站在一旁,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邀功之色,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夸张的激昂:“太君!此次‘肃正’作战,成果显着!
根据各部上报,于北瓦沟、乱石窖一带,共击毙、俘获顽匪数十人,其中包括匪首冯立仁麾下多名骨干!
虽然冯立仁这次又跑脱了,但其部已被重创,元气大伤!
更重要的是,成功将砬子沟周边数个‘匪患’村庄清理,大批刁民已迁入‘集团部落’,‘无人区’的初步构想已然实现!此乃皇军赫赫武威与太君运筹帷幄之结果!”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长谷川的脸色,见长谷川并未露出不悦,便继续道:“卑职以为,当借此良机,大张旗鼓,张榜安民,一则宣扬皇军战功,震慑宵小;二则安抚……
不,是教化那些新迁入的民众,让他们知晓对抗皇军之下场,归顺王道乐土之必要!”
长谷川缓缓将指挥刀插入做工精良的刀鞘,发出“咔嗒”一声清脆的鸣响。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龙千伦因激动而有些泛红的脸上。
“龙桑,”长谷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仿佛事不关己的平静,“看起来,你似乎很满意这次的‘战果’?”
话音刚落,龙千伦心头不由得一紧,连忙收敛了些许得意,恭敬道:“全赖太君指导有方!”
长谷川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击毙数十?俘获若干?
龙桑,你自己能确定这些数字里,没有混入那些因为行动迟缓而被‘误伤’的平民吗?
或者,将游击队主动丢弃的破旧衣物、空弹药箱,也算作了‘缴获’?”
龙千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角渗出细汗:“太君明鉴!卑职……卑职绝不敢虚报战功!不过,此次作战,弟兄们确实是奋勇杀敌……”
“罢了。”长谷川轻轻摆手,打断了他,“具体数字,我并不在意。帝国需要的是态势,是影响力。
冯立仁部既已遭受损失,活动空间应当被压缩,这就是进展。至于那些数字,”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是用来给上面说审阅,也是给下面的人看的。你明白吗,龙桑?”
龙千伦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嗨依!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将此次‘大捷’之意义,晓谕全县,让所有人都看到皇军之不可战胜!”
“哟西。”长谷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榜文可以发,声势可以造,但要把握好分寸。
既要让反抗者恐惧,也不要过度刺激那些刚刚‘归顺’的民众……毕竟,‘青峦计划’还需要壮劳力。”
他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更重要的是,龙桑,不要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
冯立仁还活着,他的核心还在。冰雪覆盖之下,杂草的根并未断绝。你的任务,远未完成。”
“是!卑职一定戒骄戒躁,持续清剿,绝不给匪患喘息之机!”龙千伦挺直腰板,大声保证。
几天后,围场县城门口及主要街巷,贴出了数张崭新的、盖着血红大印的《剿匪安民捷报》。
几名伪军持枪站在告示旁,驱赶着围观的百姓。
告示上用夸张的词句写着:“皇军神勇,保安队用命,于北瓦沟等地予冯立仁股匪以毁灭性打击,毙伤俘匪近百,焚毁匪巢多处……
‘无人区’建设稳步推进,王道乐土日益彰显……凡我良民,当安守本分,勿受匪类蛊惑,共享皇恩……”
百姓们围在告示前,大多沉默着,脸上是惯有的麻木:
有人偷偷交换着眼神,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
有人看着那“毙伤近百”的字眼,眼中闪过一丝悲痛,随即迅速低下头,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更多的人,只是漠然地看上一眼,便匆匆离开,仿佛那纸上写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卖山货的孙永福也挤在人群中,他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看着那榜文,当看到“毙伤俘匪近百”时,他干瘦的手掌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头,身体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抖。
他知道,这里面的真实性掺了多少的水,更知道这“捷报”背后,是多少乡亲的家破人亡和游击队员的流血牺牲。
他的外甥王茂才,穿着县城外围巡逻队的衣裳,正好在附近巡逻。
王茂才远远地看着那告示,脸上火辣辣的,仿佛那上面每一个吹嘘的字眼都在抽打他的脸。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心里暗骂一句:“真他妈的能吹!”
龙家大宅里,龙母听闻儿子又立“大功”,县城张榜庆贺,更是喜不自胜。
她特意换上了一身更显富贵的暗红色绸缎袄子,带着丫鬟家丁,招摇过市,仿佛那榜文上的功劳,有她的一半似的。
遇到她自认为关系熟稔的富户家眷,她便扬着下巴,用团扇掩着嘴,声音却丝毫不减:“瞧瞧,还是得靠我们家千伦!
要不是他带着弟兄们出生入死,这县城能有这么消停?那些杀千刀的土匪,早就闹翻天了!”
有人奉承几句,她便更加得意,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
有人沉默或面露难色,她便把脸一沉,哼道:“有些人啊,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享受着太平,却不知这太平是怎么来的!”
在她看来,这“捷报”就是她龙家权势的又一次彰显,是她可以在围场县继续横着走的底气。
至于这“捷报”背后是多少鲜血和谎言,她并不关心,或者说,选择性忽视了。
塞罕坝的冬天,在这虚假的“捷报”和真实的悲怆交织中,一天天过去。
龙千伦沉浸在权力和虚荣带来的满足感中,长谷川则冷静地规划着下一步的绞杀。
而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下,仇恨与反抗的种子,正等待着春风的召唤。真正的较量,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