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塞罕坝的春天似乎都是来得极其迟缓而又艰难的。
山上向阳坡的积雪每逢开始消融时,露出下面枯黄的地皮,但背阴处和深山沟壑里,寒冬依然顽固地盘踞着。
融雪带来的泥泞和倒春寒,让日子比隆冬时更多了几分黏腻的冰冷。
黑风岭山寨里,残留的年味早已被一种焦躁不安取代。
瞎老崔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蹲在聚义厅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混浊的眼睛望着山下逐渐显露的土路,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个心腹小头目凑过来,低声禀报:“崔爷,这眼下就开春了,山底下动静可是更大了。龙千伦的人马调动频繁得很,往砬子沟那边运东西的车队就没断过。
听说……先前征去的民夫,冻死饿死了不老少,这开春一化冻,好多尸首净露出来了……”
瞎老崔磕了磕烟袋锅,灰白的烟雾被寒风吹散:“龙千伦这王八羔子,是真下死手啊,还有长谷川那小鬼子,看着年纪不大,心思却比他娘的坝上的白毛风还毒。”
“崔爷,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小头目有些不解,“龙千伦这么折腾,万一真把游击队折腾没了,下一个不就轮到咱们黑风岭了?”
瞎老崔眯着眼,半晌没说话。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半年他严守中立,甚至暗中给游击队行过方便,就是怕龙千伦和鬼子收拾完游击队后掉头来啃他这块老骨头。
现在游击队被逼得缩在山里,损失惨重,龙千伦的气焰却越来越嚣张。
“看?当然不能干看。”瞎老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但也不能傻乎乎地往前冲,龙千伦和鬼子现在势头正盛,咱们要是去硬碰,那就是鸡蛋碰石头--一碰就碎。”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告诉弟兄们,最近都把招子放亮点!各路口卡子加双岗!
再派几个机灵的,扮成收山货的,往砬子沟那边凑凑,别靠近,远远地看着,摸清他们运输队的规律,还有监工换岗的时辰。”
“崔爷,您这是……”小头目似乎明白了什么。
“冯立仁是条汉子,他手下那帮人,骨头也硬。”瞎老崔望着游击队最后蛰伏时大致的方向,
“只要他们没死绝,这塞罕坝就变不了天。咱们现在,虽然不能明着帮,但给他留条路,递个消息,这总行吧?
万一……万一他们将来缓过劲儿来,也得记咱这点香火情。”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再说了,给龙千伦找点不痛快,让他没那么顺当,对咱们黑风岭,没坏处。”
围场县城,杂货铺里,王有福如今愈发有了几分当大掌柜的模样。
他脸上总是挂着谦卑又略带愁苦的笑容,见谁都点头哈腰,尤其是对日伪军警,更是殷勤得不得了。
“太君您来啦!快里面请,新到的东洋白糖,给您包二两?”
王有福对着一个进店巡逻的日本兵点头哈腰,手脚麻利地包好一小包糖,硬塞过去,“小意思,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日本兵哼了一声,揣起白糖,在店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晃悠着走了。
王有福送到门口,直到日本兵走远,才直起腰,脸上那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疲惫和凝重。
他转身回到柜台后,对正在整理货架的伙计——其实是他发展的组织下线,低声道:“以后机灵点,看到‘黑狗子’和鬼子靠近,赶紧把里屋那筐‘山货’挪地窖去。”
伙计会意地点点头。
这时,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走进店里,是王月娥。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低声对王有福说:“有福,称半斤盐,再要盒洋火。”
王有福一边熟练地称盐,一边借着柜台遮挡,极快地将一个小纸卷塞进盐包里,嘴上大声说着:“月娥老姑,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这行情,盐可是老金贵了!这不,龙队长要搞建设,盐都紧着工地上用呢!我这小店存货也就这点,反正都是亲戚,您先拿着凑合用吧。”
王月娥接过盐和火柴,付了钱,同样飞快地低声回了一句:“老崔让递话,砬子沟往西十里,老鸹岭那条废道,开春后鬼子巡逻少了。”
说完,便低着头匆匆走了。
王有福面色不变,继续拨拉着算盘,心里却记下了这个信息。他知道,这是瞎老崔在通过他,向游击队传递可能的薄弱环节。
傍晚关门后,王有福钻进杂货铺后面的小院地窖里。地窖一角,藏着一个小木箱,里面不是货物,而是些乱七八糟的纸条、铅笔头,还有一本破旧的《三字经》——这是他和小石头约定的密码本。
他仔细回忆着王月娥的话,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方式,将“老鸹岭、废道、巡逻少”的信息,混杂在一张看似普通的进货清单的角落里。
等明天,小石头按例会来“买糖”,这张清单就会“不小心”夹在包糖的旧报纸里。
做完这一切,王有福坐在地窖的麻袋上,长长叹了口气。
他只是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小买卖人,但这世道,想独善其身太难。
他佩服冯立仁那些人的傲骨,也心疼山下受苦的乡亲。
他能做的,就是利用这间杂货铺,当好这个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交通员”,如履薄冰,却又义无反顾。
北瓦沟梁深处的营地里,严佰柯见过了小石头后,带回了来自“福顺杂货铺”的“进货清单”,也带回了黑风岭方向似乎有人暗中观察砬子沟的消息。
冯立仁看着那张被破译出来的纸条,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久违的亮光:“老鸹岭……那条路又险又绕,鬼子看不上。瞎老崔……这是在给咱们指路啊。”
于正来凑过来看了看:“就算路能走,咱们现在这点人枪,能干啥的?”
“不干啥大的。”冯立仁沉声道,“但可以去砬子沟外围,瞅准机会,敲掉他们一两个落单的监工,或者给他们运粮的车队制造点小麻烦。不用多,一次就行。”
他看向众人,语气坚定:“要让砬子沟里的乡亲知道,咱们没忘了他们!
也要让龙千伦和鬼子知道,这塞罕坝,可不是他们能安心搞‘建设’的地方!
更要让瞎老崔这样的人看看,咱们这支队伍,还撑得住!”
春寒料峭,积雪未融。但一丝微弱的生机与反击的火星,已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悄然萌发。
新一轮的较量,在泥泞与希望交织的早春,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