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林承启脑筋飞转。
他脸上那点故作的高深立刻换成了沉重的无奈,甚至带着点悲愤,重重叹了口气:
“唉!诸位兄弟有所不知!”
他环视众人,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
“我何尝愿意踏上那朝廷的官船?若非为了我教存续,打探消息,寻找一条可能的退路,谁愿意在那波诡云谲的船上,日日提心吊胆,与虎狼为伍?”
他这话一出,众人神色稍缓,但疑虑未消。
钱鹤卿慢悠悠地开口,话里藏针:
“哦?请教主明示,在那官船之上,能为我教寻到什么退路?又打探到何等消息?”
林承启知道这是关键,必须抛出点实在东西。
他心一横,结合在另一个时空的模糊见闻,开始半真半假地编织:
“钱兄问得好!我混迹船队,亲眼所见,海外诸国,地广人稀,物产丰饶之处不少!有些岛屿,朝廷鞭长莫及,当地土人懵懂,正是我等暗中经营,积蓄力量的好去处!”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见有人露出思索神色,便趁热打铁:
“更重要的是,我暗中留意,船队之中,亦非铁板一块!有些水手、底层军士,日子过得困苦,对朝廷颇有怨言。若能巧妙联络,未必不能发展几个眼线,甚至……在关键时刻,为我所用!”
他这番话说得极具诱惑力,既描绘了一个海外避风港的蓝图,又暗示了在朝廷核心力量中打入钉子的可能性。
这对于目前处境艰难的白莲教来说,无疑是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光亮。
林三的拳头松开了些,粗声问道:
“教主,您说的可是真的?海外真有那样的地方?”
“千真万确!”
林承启拍着胸脯,其实心里虚得很,
“我亲眼所见!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谨慎行事。若非今日被诸位兄弟认出,我本打算暗中联络几位可靠兄弟,先一步前往探路!”
冯秋田浑浊的老眼重新亮起光芒:
“原来如此!教主忍辱负重,深入虎穴,全是为了我教兄弟谋划生路!老朽……老朽方才险些误会了教主!”
他说着,又要行礼。
钱鹤卿摇扇子的动作恢复了,脸上也重新挂起笑容:
“教主深谋远虑,我等佩服。只是这联络船队内部之事,风险极大,还需周密计划。”
刘松年抱着胳膊,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敌意也消散了大半。
林承启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关总算又混过去了。
他赶紧趁势说道:
“所以,眼下咱们更要沉住气,保存实力,暗中发展。切不可贸然行事,打草惊蛇!诸位回去后,也当约束手下兄弟,暂避锋芒,等待时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信服和期待。
林承启知道,自己这乌龙教主,算是暂时坐稳了。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屁股底下像坐了团火炭。
这教主是好当的吗?
姚广孝那边还没搞定,又掺和进白莲教这摊子事,这要是漏了风声…
他赶紧定了定神,摆摆手:
“行了行了,都别愁眉苦脸的了!既然明尊指引我来了,自然…自然要从长计议!”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疯狂呐喊:
姐啊!你快想想办法吧!你弟弟我快要玩脱了!
无尘在住处等到天黑,才见林承启回来,后面远远跟着两个像是闲逛的汉子。
等林承启把这天的离奇事说完,无尘脸色也沉了。
“白莲教……明尊令……”
她低声念着,眉头皱紧,“这真是平地起风浪。姚广孝耳目多,这事瞒不住他。”
林承启看着无尘:
“姐,我也不想啊!现在好了,被架在火上了!你说我现在跑行不行?”
无尘摇头:
“怕晚了。他们既认定了你,就不会轻易让你走。再说,你一跑,反而显得心虚,更招猜忌和追杀。”
她想想,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承启:
“事到如今,慌也没用。或许……这不全是坏事。”
林承启瞪大眼:
“啊?这还不算坏事?”
无尘压低声音:
“白莲教势力大,虽被朝廷打压,但暗里力量不小。姚广孝的局,在于‘掌控’。这白莲教,正是他难掌控的‘变数’。你意外成了他们教主,虽然危险,但也等于在咱们身边,聚起一股他想不到的力量。”
林承启听得半懂不懂:
“姐,你是说……咱就这么将错就错?”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无尘叹了口气,“你务必小心,教内人心复杂,未必都服你。那个陈玄理的事,就是个教训。在他们面前,你偶尔显露些‘神异’自保可以,但绝不可泄露穿越和轮回局的秘密。至于姚广孝那边……我另想办法应对。”
林承启这“教主”当得是浑身不自在。
底下人表面上恭敬,可暗地里打量、试探的眼神就没断过。
他只能硬着头皮,偶尔在必要的场合,借助那神出鬼没的“乾坤大挪移”身法应付一下,好歹维持住一点高深莫测的形象。
这天,教内几个主要头目又在分坛议事,说的还是各地堂口被官府盯得紧,兄弟们活动艰难的老问题。
林三拍着桌子骂官府鹰犬,钱鹤卿唉声叹气说银钱周转不灵,刘松年则一遍遍念叨要谨慎,莫要轻举妄动。
林承启坐在上首,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琢磨着怎么糊弄过去,门外弟子通报,说是山西来的苏堂主到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利落地跨进门来。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青布衣衫,收拾得干净利落,腰间束着带子,更显得身姿挺拔。
她面容清秀,眉眼间却有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和沉稳,皮肤不算白,是常在外奔波的那种健康的色泽。
林承启一看来了个年轻女子,精神微微一振,总算不是一群大老爷们吵吵了。
那苏堂主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林承启身上,抱拳行礼,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山西堂口苏青,参见教主。路途耽搁,来迟一步,请教主恕罪。”
林承启摆摆手,学着戏文里的腔调:
“苏堂主一路辛苦,不必多礼。”
无尘此刻正安静地坐在林承启侧后方不显眼的位置,这是林承启坚持要求的,说是“军师”的位置。
当这位苏堂主进来时,无尘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就在对方抬眼看向林承启的瞬间,那眼神让无尘恍惚了一下,
仿佛透过漫长的时光,看到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影子。
她压下心头的异样,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议事继续。
苏青显然是个务实的人,她没参与前面的争吵,而是直接禀报了山西那边的情况:
“…官府查得严,几个往常走货的路子都不太稳当了。最近有一批要紧的东西卡在井陉关那边,守关的千总新换了人,油盐不进,咱们的人试了几次都没打通关节。”
林三一听就嚷道:
“又是这帮喝兵血的!依俺说,干脆找个月黑风高夜,摸进去把那千总……”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钱鹤卿连连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杀了朝廷命官,事情就闹大了,咱们在山西的根基都要被动摇!”
刘松年也叹气: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咱们现在……唉。”
苏青等他们说完,才平静地开口:
“硬来确实不妥。我打听过了,新来的千总姓王,是个科举出身的文人,性子有些迂,但据说喜好收集古砚。或许可以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林承启本来在神游天外,听到“古砚”,下意识就接了一句:
“古砚?那玩意儿我熟啊!前门大街‘文宝斋’的老掌柜跟我吹过,说什么端溪老坑、歙州眉纹,说得天花乱坠……”
他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下。
几位老江湖都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一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教主,突然跟古玩铺子掌柜很熟?
这画风有点不对。
苏青也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教主见识广博。若能得教主指点门路,或可一试。”
无尘在后方轻轻蹙了下眉。
她知道林承启这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放松就口无遮拦。
但她此刻更多的心思,却放在观察这位苏堂主上。
林承启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咳嗽一声,端起旁边的粗瓷茶杯,故作高深地抿了一口,含糊道:
“嗯…这个嘛,容本教主稍后斟酌。”
接下来又议了几件事,苏青言谈简洁,条理清晰,与其他几位堂主香主相比,显得格外干练。
她似乎对林承启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年轻教主并无太多探究之意,只专注于处理手头的事务。
议事结束后,众人陆续散去。
苏青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她又回头看了无尘一眼。
无尘坦然回望,微微颔首。
待苏青走后,林承启长舒一口气,瘫在椅子上:
“我的妈呀,可算散了!装模作样累死小爷了!”
无尘却没有说话,她还在回想苏青那个眼神,以及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莫名的亲切感。
“姐,你想啥呢?”
林承启凑过来。
无尘摇摇头,压下心中的疑虑:
“没什么。”
这天,林承启正歪在椅子上听几个堂主诉苦,见钱鹤卿领着个青衫文士进来,本没太在意。
待那人走近,他眯眼瞅了瞅,身子慢慢坐直了。
“哟,”
林承启上下打量着那人,“这不是陈先生吗?海外一别,在这儿碰上了。”
几位堂主都露出诧异神色。
陈玄理脚步顿了顿,脸上不太自然。
随即又挂上温和笑容,对着钱堂主和几位在场的堂主拱了拱手,
“钱堂主,诸位,这位小兄弟怕是认错人了。在下陈玄之,游学四方,初到宝地,听闻圣教广纳贤才,特来投奔,望能效犬马之劳。”
“认错?”
林承启冷笑一声,“在岛上时,陈先生用迷烟的手段,我可记得清楚。”
钱鹤卿是个老好人,见状连忙打圆场:
“哎呀,林小哥,这位是陈玄之先生,确实是个有学问的人,对咱们圣教也心向往之,老夫这才引荐来的。怕是长得相似,认错了,认错了。”
“小林子。”
林承启还想说什么,无尘已经站了起来。
“陈先生既然来了,就是客人。过去的事不提了。”
林承启看在眼里,火气直往上冒,但他见无尘脸色难看,强忍着没有立刻发作,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盯着陈玄理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这时无尘已走到近前。
“教中规矩,新人入教,需从底层做起,考察心性。”
她看着陈玄理,眼神冰冷:
“陈先生既然投奔本教,就留下吧。正好教中缺个整理文书的,这差事清静,适合你。”
她声音很轻,却让陈玄理脸色微变。
这明升暗降的安排,他心知肚明。
待钱堂主领着陈玄理退下后,林承启立刻跳起来,冲到无尘面前,压低声音急道:
“姐!你干嘛留下他?这畜生……”
无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深的疲惫:
“小林子,我知道你气。我也恨不能……可是,他现在找上门来,又有钱堂主作保,我们若当场翻脸,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会让教中兄弟疑心,他若趁机胡言乱语,污我名节,我们该如何自处?”
无尘望着门外,眼神复杂:
“有些事,挑明了反而难堪。”
她顿了顿,“他在暗处,不如放在明处。况且……”
“况且什么?”
“他知道海外的事,认得朱允炆。这些事若传出去,你我都有麻烦。”
林承启皱眉:“那就更该赶他走!”
“赶他走,他反而会四处散播。”
无尘摇头,“留在教里,至少能看着他。”
“可他对你……”
“我自有分寸。”
无尘打断他,“你记住,他要是安分,就留着他整理文书。要是再动歪心思……”
她没有说下去,但林承启懂了。
他重重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齿:
“便宜这畜生了!”
“小点声。”
无尘压低声音,“教中人多眼杂,别让人看出端倪。”
“知道了。”
林承启悻悻道,“我会盯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