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御史张文渊的车驾,在一个风沙初起的午后,抵达了西京城外。
没有煊赫的仪仗,仅数十名护卫簇拥着一辆简朴的马车,然而那股森严的肃杀之气,却已扑面而来。
张文渊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深刻的法令纹如刀刻般垂于嘴角,一双鹰目锐利如炬,扫视之间,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窥肺腑。
他身披御赐的獬豸补服,象征着公正与法纪,也昭示着他此行绝非寻常巡阅。
阿璃率西京文武官员,依制于城外十里长亭迎候。
她未摆镇西王的威仪,只着一身庄重的郡王朝服,言行得体,不卑不亢。
“下官张文渊,奉旨巡视安西,见过镇西王殿下。”张文渊踏下马车,一丝不苟地执礼,声线平稳,不染情绪。
“张御史一路辛劳,还请入城稍歇。”阿璃从容还礼,语调和缓。
入城途中,张文渊的目光如最苛刻的量尺,细细丈量着西京的城墙戍卫、街巷布局与市井民情。
但见城垣坚固,守军律己严明;市集虽无中原繁华,却秩序井然,汉蕃各族百姓杂处,面容不见饥馁之色。
这与他预想中边陲军镇的肃杀或混乱大相径庭,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旋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沉寂。
随后几日,张文渊展开了雷厉风行的巡查。
他婉拒阿璃陪同,只带着随员,埋首于西京府的档案库中,调阅近一年所有政令、账册、军报、刑狱卷宗。
他诘问官吏时,问题刁钻苛刻,直指要害,尤以财政收支、军队调度及于阗战事相关决策为甚,反复推敲,力求找出任何不合规制或中饱私囊的痕迹。
西京官员在这位铁面御史面前无不神经紧绷,如履薄冰。
连素来老成持重的苏文清,向阿璃禀报时,额角也渗出细密汗珠:“殿下,张御史果真名不虚传。账目虽清晰,然其对几笔用于抚恤阵亡将士遗属、赈济受灾部落的额外开支追问不休,言下之意,似有‘擅动国帑,邀买人心’之疑。”
阿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他查。我等行事光明磊落,何惧核查?传令下去,所有官员务必竭力配合,有问必答,据实以告,不得隐瞒,亦不得谄媚。他欲观何物,便悉数呈阅。”
她更主动邀张文渊视察军营、义学、医馆与屯田之所。
校场之上,李明月麾下燕云别部与安西新军实战操演,那股悍不畏死、令行禁止的彪悍之气,令见惯风浪的张文渊亦暗自凛然。
义学之中,各族童声齐诵诗文,稚嫩而整齐;医馆之内,柳彦舟率弟子为贫民义诊,无论汉蕃,一视同仁。
此情此景,与朝中弹章所斥“穷兵黩武”、“苛待藩民”相去何止霄壤。
张文渊依旧面沉如水,但沉默的时刻,分明多了起来。
张文渊端坐驿馆书房,案前茶盏已凉,他却浑然不觉。
窗外风声呜咽,卷着细沙敲打窗棂,窸窣作响,一如他此刻暗潮涌动的心绪。
连日查访,西京呈现出的坚韧秩序与勃然生机,与他离京前所闻“边陲不宁”、“女主年幼恐难驾驭”的预判,差距悬殊。
他需重新审视这位年轻镇西王,亦需一个更私密的场合,探听些更深层的讯息。
翌日,阿璃于王府僻静花厅设下简便茶叙,唯邀张文渊,作陪者仅心腹苏文清与甫历刺杀的柳彦舟。
厅内陈设雅致,檀香袅袅,稍解窗外风沙之气。
略作寒暄后,张文渊搁下茶盏,目光掠过阿璃沉静的面容,缓声开口,语气较前几日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冷硬:“殿下坐镇西陲,劳苦功高。离京前,陛下有言,安西与北境、江南,皆为朝廷肱股,需得并重。说起北境与江南,一些故人近况,或可聊慰殿下辛劳。”
阿璃执壶为张文渊续水,动作优雅,眸中适时流露关切:“哦?有劳御史告知。阿璃远在边塞,于中原故人,确是十分挂念。”
张文渊微颔首,声线平稳如叙常事:“镇北王李崇将军,自返京述职后,陛下嘉其忠勇,特授江南道巡察使,总揽吏治整顿,雷厉风行,颇见成效。淑德夫人红妆,巾帼不让须眉,现任苏州牧使,主理民生经济,与李将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如今终得团聚,堪称佳话。”
阿璃眼中漾起真切笑意,带着几分感慨:“李将军与红妆姨终得团圆,实乃大喜。当年北境烽火,他们聚少离多,如今能在江南安定,为国效力,阿璃由衷欣慰。”
她言语间,刻意略去“镇北王”爵位,只称将军,以示对朝廷新制之尊。
苏文清适时缓颊,语带敬重:“李将军刚正,夫人干练,江南道得此栋梁,实乃万民之福。”
张文渊看苏文清一眼,续道:“苏老所言极是。此外,殿下舅父苏砚大人,现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持王命旗牌,有先斩后奏之权,严劾贪腐,铁面无私。令表兄苏墨白、表姐苏凌霜,皆在苏大人麾下效力,苏氏一门俊杰,尽忠国事,陛下亦多次称许。”
话语微顿,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只是……苏博大学士,已于三年前安然仙逝,还望殿下节哀。”
阿璃神色一黯,默然片刻,轻声应道:“外公年高德劭,寿终正寝,亦是福分。阿璃未能尽孝床前,实为憾事。得知舅舅一家安好,为国分忧,外公在天之灵,亦当欣慰。”指尖微紧,流露深切追思。
柳彦舟此时轻声插言,带着医者关切:“张御史,可知原代州萧铁鹰都督近况?还有……原燕云十八骑的药老前辈,闻其离了北境,不知可有消息?”
张文渊转向柳彦舟,对这位曾御前效力、又陷西京漩涡的年轻医官多了分留意:“萧都督已自代州擢升为吴越府总督,总掌江南六省盐道,深得陛下倚重。至于药老……”
他略作沉吟,“闻这位老先生性情孤高,不慕荣利,辞却所有封赏,只言欲云游采药,济世救人。离了北境后,似有意西行,然确切行踪,朝廷亦未掌握。悍将张猛擢升幽州司马,独当一面;秦虎授云州团练使,现统云州军务,稳如磐石,可为殿下稳固后方。”
他顿了顿,似无意提起:“尚有当年北府几位新锐将领,如周达、孙锐、邓军、张武等,今皆在江南道任文职,历练政事,亦是陛下量才所用。”
阿璃听罢,心下了然。
此举名为告知故人动向,实为敲山震虎。
朝廷对北境旧部安排可谓恩威并施,既用其才,又分其势,尤以骁将转文职之举,深意昭然。
她面色如常,举杯道:“陛下圣明,安排周详。故人各得其所,为国效力,阿璃便安心了。唯药老前辈,悬壶济世,漂泊无定,令人牵挂,唯愿他老人家一切顺遂。”
心下却是一沉,药老西行却音讯杳然,值此多事之秋,恐非吉兆。
柳彦舟亦蹙眉不语。药老医术通神,若至西域,无论应对“青梅会”奇毒还是救治伤患,皆为大助,然今下落不明,难免忧心。
茶叙在看似平和、实则各怀思绪中告终。
张文渊探得了所欲知的态度——阿璃对朝廷安排未见异议,至少表面如此。
而阿璃则再确认朝廷对西京的警惕与制衡,亦为药老失踪添了一重隐忧。
送走张文渊御史,花厅内唯余阿璃、苏文清与柳彦舟。
阿璃踱至窗前,望远处天山苍茫轮廓,缓声道:“故人各安天涯,本是好事。可这西京风沙,不会因故人安好而止息。文清叔,加派巡查,尤需留意往来西域的商队与医者,探寻药老踪迹。彦舟,你更须万分谨慎,昨日之袭,恐仅开端。”
柳彦舟紧握袖中那截诡异线香,重重点头。
故人音讯带来了片刻慰藉,然眼前迷雾杀机,却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