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州,钦差行辕。
连日来围绕盐政的明争暗斗暂告一段落,望江楼那场以弱胜强的交锋,虽让苏砚暂时扼住了靖王盐利的咽喉,可胜利的余温尚未真正熨帖人心,行辕内外便被一层密不透风的沉滞包裹。
风掠过庭院里的老槐树,叶片簌簌作响,却掀不起半分活气,反倒像是鬼魅的低语,缠得人心头发闷—— 这是山雨欲来前的死寂,比刀光剑影相向时的凛冽,更让人如芒在背。
苏砚端坐案前,指尖缓缓按在紫檀木公案上,指腹反复碾过那些细腻温润的木纹。
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警兆。
他太清楚靖王周衍的性子,那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盐政这条财源被生生截断,无异于断了他的臂膀,对方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这几日的平静,绝非认输,而是在暗处磨淬獠牙,连空气中都似隐隐掺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淡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盐政舆图,图上标记的红色据点已大半被圈划,那是新政推行的战果,却也像是插在靖王心头的尖刀。
“靖王经营江南十数年,根基深厚,绝不会就此束手。” 苏砚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接下来的手段,怕是会越发没有底线。”
这份预感,未等夜枭的密报递入辕门,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 “喜庆” 阵仗,狠狠撞破了行辕的沉寂。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天际,金辉洒在行辕朱红的大门上,映得铜环熠熠生辉。
就在这静谧祥和的氛围里,一阵喧天的锣鼓声突然穿街过巷而来,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子刻意营造的热闹,硬生生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行辕侍卫闻声立刻警觉,手按刀柄上前戒备,却见一行衣着簇新的队伍正浩浩荡荡走来——打头的是四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藏青锦袍,腰系玉带,皆是海宁本地有名的乡绅耆老;身后跟着二十余名精壮汉子,抬着十二只硕大的泥封酒坛,坛身裹着大红绸缎,上贴 “恭贺新政” 的鎏金红纸,一路锣鼓喧天,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围观。
队伍径直堵在行辕门前,为首的李姓耆老上前一步,满面堆笑,对着门内拱手朗声道:“钦差大人肃清盐政、为民除弊,解我江南百姓于盐价高昂之苦,我等乡绅感念大人辛劳,特备‘醉仙坊’百年秘酿‘玉露春’,一来慰劳大人与众位官爷连日奔波,二来恭贺新政初成,聊表江南百姓一片心意!”
话音落,身旁的随从上前,小心翼翼地启开一只酒坛的泥封。
“啪” 的一声轻响后,醇厚馥郁的酒香瞬间喷涌而出,顺着风势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光是这香气,便知是难得的佳酿。
侍卫长赵武上前,取过一根银针,缓缓探入酒中,停留片刻后拔出,莹白的银针依旧光亮,毫无异色。
他转头看向门内,眼神里带着几分询问。
行辕正厅内,苏墨白立在廊下,望着门外堆叠的酒坛,眉峰紧紧蹙起,转身快步走到苏砚身边,低声道:“伯父,靖王刚遭重挫,正是蛰伏之时,此刻突然让这些乡绅来献酒,实在蹊跷!会不会是……鸿门宴?”
苏砚抚着颌下长须,沉吟不语。眉宇间的疑虑如潮水般翻涌——靖王何等骄傲,若要动手,断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可若说真是乡绅自发,又偏偏选在这个敏感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他抬眼望向门外,那些耆老面带笑容,眼神却隐隐透着一丝局促,显然是受人所托。
“对方抬着‘乡贤民意’的幌子,来者皆是海宁有声望的人物。”
苏砚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新政刚推行不久,不少士绅仍在观望,若贸然拒之,不仅会落个‘怯弱多疑’‘不近人情’的话柄,更会寒了那些刚向朝廷靠拢的士绅之心。根基未稳,绝不能因小失大。”
“可若是酒中有毒……”苏墨白仍忧心忡忡。
“银针已验过,无毒。”苏砚语气平稳,目光却掠过一丝锐利的锋芒,“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顿了顿,扬声道:“收下吧。取五百两纹银厚赏来使,代本官谢过诸位乡贤的心意。”
随后,他转头对苏墨白递了个眼色,低声道:“传令下去,今夜在花厅设便宴,与各司属官共饮此酒,犒劳连日辛劳。”
命令传开,行辕内顿时添了几分轻松的氛围,不少官员听闻有百年佳酿,脸上都露出期待之色,连日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唯有苏砚、苏墨白、苏凌霜、张猛、秦虎,以及几名核心心腹,依旧如临大敌,神经紧绷。
张猛与秦虎本是燕云十八骑老将,亦是苏砚此行的核心战力。
若非万不得已要与靖王兵戎相向,苏砚实在不愿动用这股力量。
待献酒的队伍离去,苏砚立刻拉着苏墨白转入后堂,压低声音道:“你亲自带人,取一壶‘玉露春’从后门出,速去城西药庐寻吴太医验明究竟。记住,此事绝密,不可惊动任何人。”
吴太医是苏砚暗中从京城请来的杏林高手,精于毒理,尤擅辨识奇毒,此次随他南下,便是为防不测。
苏墨白深知此事重要,郑重颔首:“伯父放心,我即刻便去。”
说罢,取了一只青瓷酒壶,倒满酒后用木塞封紧,悄然带着两名亲卫从后门离开。
苏砚又唤来亲卫首领赵武,沉声道:“传我命令,今夜赴宴者,宴前必须服用我配发的解毒丹。另外,增派双倍岗哨,严密监控行辕内外,水源、厨房即日起彻底封锁,无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赵武神色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夜幕低垂,新月如钩。
行辕花厅内灯火通明,数十盏宫灯将厅内映照得如同白昼。一张张案几依次排开,酒香与菜肴的香气交织在一起,一派热闹景象。
苏砚端坐主位,与身旁的属官谈笑风生,手中的酒盏不时与众人相碰,“玉露春” 入喉甘醇,滑过舌尖时带着一丝清甜,口感绝佳。
可就在酒液下肚的瞬间,苏砚的舌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缕极淡的异香——那香气藏在醇厚的酒香之后,若有若无,清甜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如蛛丝般悄然缠上心头,让他眼底的笑意瞬间淡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目光落在女眷席上。
只见苏凌霜身着月白襦裙,正轻轻端着酒杯,秀眉微蹙。
她自幼便对草木香气极为敏感,此刻那杯中的酒液,让她总觉得有些异样。
“小姐,这酒味道甚佳,您怎么不喝了?” 身旁的侍女轻声问道。
苏凌霜轻轻搁下酒杯,对侍女低语:“你有没有闻到,这酒里似乎掺了一种特别的香气?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像是幼时在母亲的香料谱上见过的西域金丝桃的气息。”
她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那金丝桃的花香极特别,只是我一时想不起,它与其他草木混合后,会有什么异样……”
话音虽轻,却恰好传入不远处的苏砚耳中。
“西域金丝桃?”
苏砚心头猛地一沉!他骤然想起,夜枭此前递来的密报中曾提及,靖王府近来与几位西域商人往来甚密,那些商人行踪诡秘,多次深夜出入靖王府,不知在谋划什么。
一个骇人的念头骤然在他脑海中成形——混合毒!
世间最阴狠的毒术,莫过于此。
单一成分无毒,银针根本无法辨识,可若将数种“无害” 之物巧妙混合,便能在人体内生成索命剧毒!
他当即以眼神示意苏墨白。
后者一直暗中留意着主位的动静,见苏砚递来眼色,立刻心领神会,悄然起身,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滑出宴席。
片刻后,苏墨白便疾步返回,脸色凝重地走到苏砚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伯父,吴太医已验出结果——酒中含三种温和的草药香料,单独服用对人体无伤,但一旦与‘墨粟籽粉’相遇,便会生成一种迟发性剧毒!那墨粟籽粉无色无味,最易混入菜肴的调料之中!”
“好狠的算计!”
苏砚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指尖微微发凉。
靖王这是布了一个天罗地网——先用 “乡贤献酒” 的名义送酒,让人无法拒绝;再在酒中掺入无毒的草药,避开银针查验;最后在宴席的菜肴调料中混入墨粟籽粉,待众人饮酒食菜后,两种“无害”之物在体内相融,生成剧毒!
他不仅要自己死,还要选在深夜无人救治之时,更要伪造“钦差内部宴饮中毒”的假象,让朝廷查无可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苏砚强压着心头的惊怒,假借更衣离席,快步转入后堂。
刚踏入后堂,他便立刻对等候在此的赵武接连下达指令:“传我命令,所有饮过酒者,即刻前往偏厅饮浓茶催吐!立刻封锁厨房,所有食材、调料全部封存,交由吴太医逐一查验!另外,夜枭全员出动,循着白日送酒队伍的踪迹,追查靖王在城外的秘点,务必找出墨粟籽粉的来源!”
“是!”赵武不敢耽搁,领命后立刻转身,带着亲卫火速执行命令。
可指令刚传出,毒效已悄然发作。
虽有提前服用的解毒丹缓冲,又有浓茶催吐,可仍有部分毒素在体内蔓延。
花厅内,先是一名小吏突然捂着腹部,脸色发白,“哎哟” 一声倒在地上;紧接着,又有几名官员相继出现腹痛、呕吐、眩晕的症状,场面一时纷乱起来。
好在苏砚早有防备,医官已提前在偏厅待命。
见有人毒发,亲卫立刻上前搀扶,有序地将他们送往偏厅救治,场面虽乱,却未失控。
苏砚自己也感到腹中传来阵阵绞痛,额头渗出冷汗,可他依旧强撑着,立在厅堂中央,声音沉稳如磐:“诸位莫慌,医官已备好解药,只需配合催吐,便可无虞。另外,此事严禁外泄,若有消息走漏,以军法处置!”
他的话语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原本慌乱的官员们渐渐平静下来,按照亲卫的指引前往偏厅。
苏砚望着众人的背影,面色平静,眼底却翻涌着彻骨的寒意——靖王此举,已是撕破脸皮,不再是权谋角力,而是赤裸裸的绝杀!
与此同时,海宁城外的夜空骤然亮起一片火光!
那是夜枭循着送酒队伍的踪迹找到的一处隐秘庄园。
此处正是靖王安置死士的据点,也是此次毒计的策划之地。
夜枭成员突袭庄园时,园内的死士见行踪败露,竟直接纵火焚证,试图销毁所有证据。
一场惨烈的死战随即展开。
夜枭成员个个身手矫健,可对方的死士也极为悍勇,不惜以命相搏。
激战半个时辰后,庄园内的半数死士见突围无望,纷纷服毒自尽;剩余的死士负隅顽抗,最终被夜枭全员格杀。
整个庄园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焦土,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连数十里外的海宁城都能隐约望见。
行辕内,苏砚接到夜枭传回的消息时,正靠在椅上闭目调息。
听闻庄园被焚毁,死士尽数殒命,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寒芒凛冽如刀。
“周衍,你既已亮出淬毒的獠牙,便休怪我以雷霆手段,将你这江南毒焰,连根拔除!”
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一夜,江南的棋局彻底变了色。
此前的权谋较量,终究还留有余地;可今夜的毒杀,却将双方逼入了不死不休的绝境。
苏砚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城外那片尚未熄灭的残焰,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他心中翻腾的杀意。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与靖王之间,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凶险,更加残酷。
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新政推行,为了江南百姓,更为了朝廷的安危,他必须将靖王这颗毒瘤,彻底从江南的土地上铲除!
夜风从窗外吹入,带着一丝焦糊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
苏砚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江南的毒焰已然燃起,而他,将亲手浇灭这场毒焰,哪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